更令人奇怪不解的是,表麵看去,蘇曼殊是在縱欲,實際上他卻是在禁欲。這就必須仔細尋究一下他的愛情觀。蘇曼殊曾對情人花雪南說過這樣一番話:“愛情者,靈魂之空氣也。靈魂得愛情而永在,無異軀體恃空氣而生存。吾人竟日紜紜,實皆遊泳於情海之中。或謂情海即禍水,稍涉即溺,是誤認孽海為情海之言耳。惟物極則反,世態皆然。譬如登山,及峰為極,越峰則降矣。性欲,愛情之極也。吾等互愛而不及亂,庶能永守此情,雖遠隔關山,其情不渝。亂則熱情銳退,即使晤對一室,亦難保無終凶已。我不欲圖肉體之快樂,而傷精神之愛也,故如是,願卿與我共守之。”他認定欲望的實現便是愛情的失敗,這個觀念在他的頭腦中太執著太頑固了,與美女肉袒相對,他居然也能懸崖勒馬,雖說“偷嚐天女唇中露”的詩句泄露了他與情人之間並非完全沒有親密接觸,但他每次都能夠守住最後一道防線,你就不能不佩服他具有非凡的定力。曼殊所愛的人多半是歌台曲院的風塵美女,這些在肉欲中日夜打滾的悲苦紅顏竟然三生有幸,遇著一位隻談精神戀愛的癡情和尚,也可算是難得的人間奇遇了。
十日櫻花作意開,繞花豈惜日千回。
昨來風雨偏相厄,誰向人天訴此哀?
忍見胡沙埋豔骨,休將清淚滴深懷。
多情漫向他年憶,一寸春心早已灰!
曼殊上人憶東京調箏人百助楓子,作此悲歌。另有“華嚴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愛我情”、“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和“一自美人和淚去,河山終古是天涯”的綺語和痛語,足見其深衷已為情所困,為情所傷,超越欲望的愛情一旦化成詩句,便完全不沾世間煙火氣,簡直賽似天外清音。
1913年12月中旬,蘇曼殊因暴食致疾,纏綿病榻,百無聊奈,在東京寫信給國內的至交劉三,堪稱絕妙好詞:“芳草天涯,行人似夢,寒梅花下,新月如煙。未識海上劉三,肯為我善護群花否耶?”病中仍記掛著那些紅火坑裏的眾姝,隻有憐惜,隻有關懷,並無一點褻玩之意。
佛家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情禪一味原不是毫無依據。“懺盡情絲空色相”,“是空是色本無殊”,這多少有點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看上去很酷,卻令人捏一把冷汗。八指頭陀詩雲:“自笑禪心如枯木,花枝相伴也無妨。”他能夠做到,曼殊則無法做到,他做不到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他始終都在幹一件苦事:自己跟自己拔河,左手與右手相搏。“與人無愛亦無嗔”,這是他的願望,願望而已。有人說:近、現代三大詩僧,八指頭陀堪稱大明大德,弘一法師是律宗第十一代衣缽傳人,他們兩人均修成正果,惟獨曼殊上人至死仍是一位佛祖不待搭理的花和尚,他的情禪終於妨礙了他的慧業。
蘇曼殊的種種怪癖非常有名。“背人兀坐,歌哭無常”,還隻是有點癲。他喜歡收集美人玉照,一如後世的李敖喜歡收集女明星的裸照,兩人都是樂此不疲;他還喜歡描繪女子發髻,各型各款,見情見性。他視金錢如糞土,總是揮霍無度,在他看來,朋友的錢便是自己的錢,有時取而不告,有時借而不還,好友陳獨秀、何梅士、章士釗、劉三等人均有多多領教的機會,不過朋友們知其根底,誰也不會為銀錢的事與他慪氣。
曼殊“以繪畫自遣,繪竟則焚之”,這讓許多友人深感惋惜。他為劉三畫《白門秋柳圖》、《黃葉樓圖》,乃是自願,不僅出於友誼,還敬重劉三的俠義之舉,為鄒容收殮遺骨,葬於自家黃葉樓下。他遵守然諾,為趙聲畫《飲馬荒城圖》,則是酬報死友,托人代他焚化於趙聲墓前,頗有延陵季子墓門懸劍的古賢遺風。曼殊生性浪漫,為人梯突,對自己的畫,旋作旋棄,而別人一開口索畫,則又變得十分矜貴,輕易不肯下筆。南社好友高吹萬千裏寄縑,請曼殊繪製《寒隱圖》,尚且一再稽延,頻年難以到手,其他人就隻有垂涎的份了。還是《太平洋報》總編葉楚傖有辦法,他請曼殊作《汾堤吊夢圖》,也是屢索不遂。於是他心生一計,有一天,他閑談時告訴曼殊,上海新到一批外國五香牛肉,聞香下馬者不知凡幾,他好不容易購得三斤,還有摩爾登糖和呂宋煙,一並放在樓上美術編輯室,曼殊有空可去品嚐。曼殊聽說美味在等他,就如同佳人有約,沒有不去的道理。他三步並作兩步上了樓,葉楚傖即在他身後鎖上房門,聲稱,曼殊若不完成《汾堤吊夢圖》,就別想出來。有美食,就有好心情,有好心情就有靈感,繪一幅畫又有何難?香餌能釣大鱸魚,葉楚傖果然得計。
曼殊豪於飲而雄於食,過於貪圖口福,尤其喜歡飲冰水,吃糖果和五香牛肉,朋友們戲稱他為“糖僧”和“牛肉大師”。他的觀點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於精神毫無妨礙,我空,人空,宇宙空,今日之美食,不過是異日之塵埃,不吃白不吃。然而暴飲暴食損壞腸胃,最終要了他的命。
“舞低樓心楊柳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吃花酒要就要這般情境和氣氛,別人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曼殊則不僅滿足於秀色可餐,還放開肚量,將各種美味吃到盤碟見底。柳亞子回憶道:“君工愁善病,顧健飲啖,日食摩爾登糖三袋,謂是茶花女酷嗜之物。餘嚐以芋頭餅二十枚餉之,一夕都盡,明日腹痛弗能起。”曼殊對性欲的控製力堪稱天下第一,對食欲的控製力則堪稱天下倒數第一,他寫信給柳亞子,信中談及自己病中貪食,頗為詼諧:“病骨支離,異域飄零,舊遊如夢,能不悲哉!瑛前日略清爽,因背醫生大吃年糕,故連日病勢,又屬不佳。每日服藥三劑,牛乳少許。足下試思之,藥豈得如八寶飯之容易入口耶?”在寄給另一位朋友的信中,他也將自己那副餓紋入口的老饕相活寫如畫:“月餅甚好!但分啖之,譬如老虎食蚊子。先生豈欲吊人胃口耶?此來幸多拿七、八隻。午後試新衣,並赴順源食生薑炒雞三大碟,蝦仁麵一小碗,蘋果五個。明日肚子洞泄否,一任天命耳。”他明知多食傷身,仍然對各類佳肴欲拒還迎,照單全收,這真有點“癮君子”不怕死的勁頭了。
有一次,曼殊去易白沙處作客,賓主相談甚歡,到了吃飯的時候,易白沙用中餐款待他。好家夥,曼殊真是肚量驚人,總共吃下炒麵一碗,蝦膾二盤,春卷十枚,還有許多糖果。易白沙以為曼殊手頭拮據,多日挨餓,才會這樣狼吞虎咽,便邀他明天再過來坐坐。曼殊連連搖頭說:“不行,吃多了!明日須病,後日亦病。三日後當再來打擾。”
魯迅對蘇曼殊的詩文評價很高,對他一團糟的個人生活則不表恭維:“黃金白銀,隨手化盡,道是有錢去喝酒風光,沒錢去廟裏掛單。”曼殊去世前一、兩年,在東京十分落魄,有時竟會典當掉剩餘的衣服,赤條條不能見客。這種有錢時飽撐一頓,無錢時餓癟數天的生活方式,簡直就是玩忽生命,調侃死神,結果折騰出大病來,終於醫藥罔效。
“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的蘇曼殊,無疑是天下第一多情種子,也是天下第一傷心詞客,其詩篇,十之八、九都是和血和淚寫成,哀感頑豔,絕非無病呻吟。有時,我不免覺得奇怪,以其多愁多病之身,天既未假其年,人又常沮其意,他卻留下了那麼多優美之極的詩詞、小說、繪畫和譯著,還編纂出一部厚厚的《梵文典》,若非大智大慧,怎能成就?大學者馬一浮曾對蘇曼殊作十六字評語:“固有超悟,觀所造述,智慧天發,非假人力。”堪稱精當。真是可悲可惜,“千古文章未盡才”,“才如江海命如絲”,又掉入了一個天嫉多才的老套子。對於早熟的天才,上帝收割的鐮刀確實要來得比平常更快,這一避無可避的自然規律橫亙在曼殊眼前,他無法逾越。
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怎麼會無人識呢?曼殊上人一襲袈裟,越八十餘度春秋而來,正是西湖天心的朗月,水心的皓月,可望不可及,那出塵之姿,縱然丹青妙手,也難描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