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青草芊芊的山坡,藍天綺雲下,呼晴的鳥雀高高低低地滑翔,撒歡得失了記性,竟全然忘懷了覓食的煩苦。野花香風間,戀愛的蝴蝶扇動五色斑斕的翅子,尋夢,尋夢,夢在花叢更深處。偌大的田原,偌大的曠野,欣欣向榮的萬物彙合成一首生命的歡歌。
那位神情恬淡的少年宛如一口纖巧的繡花針躺在綿綿草地上,仰眺高天的雲彩,看它們一會兒幻化為飛龍,一會兒又幻化為奔馬,一會兒動如脫兔,一會兒靜若處子,千奇百怪,似乎有變不完的魔術。他漆亮的眸子射出一股同齡人罕有的篤定專注之光,不恍惚,不遊移,不渙散,那通常是禪修多年的得道者才有的目光。在他身後不遠處,一頭水牛胃口正好,嚼得滿嘴清香,另一頭黃牛則閑閑地噴著響鼻,甩甩大耳朵,“哞哞”地高叫幾聲,它或許是想引起少年的注意吧,但並沒有成功。
少年想著自己的心事,想念母親,想念父親,可他們都先後過世了,少年的眼中噙著兩顆晶瑩的淚珠,陽光在其中投下虹影。他還記得,有一次,母親說:“真是好奇怪的,生你的前一天晚上,我夢見到處開滿了蘭花,連風都是香的咧。”那年,他才七歲,母親就去了極樂世界。她說過,在西方樂土,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是善良的,一切的一切都讓人無憂無慮。對母親的話,他堅信不疑。平日,她念佛經,拜觀音,不吃葷腥,少年也學著那麼做,真是奇妙,內心裏竟好像開滿了黃黃白白的蘭花,一縷縷馨香經久不散。
他沒有讀什麼書,沒爹沒娘的放牛娃似乎也沒必要去弄懂那些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但他是北宋文豪黃庭堅的裔孫,身上自有文學的遺傳因子,他對文字,尤其是詩歌,十分著迷。有一天,他與一群野毛頭在村中避雨,聽見私塾中的孩子讀唐詩,讀到“少孤為客早”這一句,他不禁潸然淚下。塾師周雲帆見狀,驚訝地問道:“怎麼回事呢?”他回答道:“父親過世後,我輟了學,沒有書讀。”周雲帆動了惻隱之心,便對他說:“你為我灑掃庭除,我有閑暇就教你識字,你看好不好?”他納頭便拜,立刻行了認師禮。他天分高於常兒,學業最優秀,恩師很開心,逢人就誇:“這孩子勤學苦讀,將來必定會有成就,可惜我老了,隻怕看不到那一天了。”沒多久,周雲帆駕鶴賓西,這苦孩子隻好另尋所在。他聽說某大戶人家要給家中子弟找個伴讀,便欣然應選,哪知主家把他當仆人使喚,不許他私底下讀書。他心想,我來這兒本是為了讀書,既然事與願違,我怎能為了一日三餐聽人使喚,遭人嗬斥,淪為家奴!他決定拍屁股走人。
他重獲自由,高興時,折根樹枝,以地為紙,默寫幾句唐詩,例如李白的“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可是他既不會寫“壺”字,又不會寫“酌”字。這難不倒他,畫個酒壺,畫個酒杯,擱進句子,反而有一種妙不可言的趣味。多年後,他小有詩名了,還照這原模原樣寫給(也是畫給)同鄉大才子楊度看,令後者擊節稱奇,讚賞不已。有時,他也會自然而然地想一想自己的將來,做個詩人多快活啊!但他心裏明白,要寫詩,先得填飽肚子才行,都說“民以食為天”,莫非肚皮才是第一神靈,最需要供養?猛然間,他的腦子裏有了電光火石的一閃念,做和尚不就是一條明擺著的出路嗎?這個念頭一生出,他又立刻覺得很慚愧,出家難道隻圖吃三餐飽飯?那時,他還不可能考慮到“救贖靈魂”這般緊要的問題。但他深信,出家當和尚與混飯吃是不該牽扯上任何曖昧關係的。
遠山之上有一座法華寺,他眺望過許多回了,每一次投去目光,心裏就會為之一熱,仿佛那裏就是自己的家,母親正在倚閭而望,等著他驅犢而返,每當黃昏,她總喜歡高一聲低一聲地呼喚他的乳名。
十八歲,這個年齡讓人猝不及防。他心中生出了異常強烈的愛,對天地萬物滿懷不可遏止的悲憫,哪怕是對微賤的蟲蟻,對無知的草木,對羅中鳥,對網底魚,他都會掬一把同情之淚,但他不明白這究竟是怎樣的一份愛。
那場暴雨來得多麼及時啊!他看到籬間的白桃花被摧殘得片片零落,隨溝瀆裏的流水各奔東西,生命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如此不明去向,母親和父親的生命不就是這凋落的白桃花嗎?他哭了,情不自禁地哭了,那穿雲裂帛的痛哭聲,終於激成了深心裏的波濤與感悟。
他向遠山走去,向法華寺走去,拴在樹上的牛兒望著他義無反顧的背影,滿是疑惑不解的眼神,“哞哞”的叫了很久很久。
雨絲風片中,他不肯回頭,不曾回頭。
他投在湘陰法華寺東林禪師座下為弟子,臨到老境,東林沒料想自己能收到根器如此純正壯碩的徒兒,他很開心。但他並不自私,法華寺太小,自己的修為有限,可別耽誤了這孩子的光明前途。東林立刻修書一封,將他薦往南嶽祝聖寺,那裏的高僧大德很多,這孩子能得到最上乘的教益。
他遵依本師之命,去了衡山,依從賢楷律師受具足戒。賢楷對他說:“從此,你就不再俗姓黃,俗名讀山了,你的法號是‘敬安’,敬慎的敬,安祥的安。你可知這兩個字的深意?”
他略略沉吟,然後輕聲答道:“敬我佛,安我心。”
向以嚴明著稱的賢楷律師嘴角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連說“甚好,甚好”。那意思也就是孺子可教。
讀經,是日久方知味;參禪,也是慢工出細活。敬安畢竟是青年佛子,樂於迅猛精進,不願深埋於青燈黃卷中苦煎苦熬,他想得到更快捷的法門,及早修成正果。他聽說過曹溪六祖的故事,對南禪的“頓悟”有一種不可遏止的神往。可六祖惠能是唐朝人,唐以後,傳人寥落,南禪漸漸式微,迄於世變紛綸的清末,野狐禪風行,南禪的山陰路上,更是人跡罕至。敬安打探了一陣,皇天不負其赤誠之心,他終於打探出,衡南岐山仁瑞寺的恒誌和尚倡教外別傳之旨,是南禪的正脈。可巧到了冬天,下了一場埋人不用鎬的大雪,敬安一路跋涉,凍得手腳生瘡,牙齒打架,總算站到了恒誌的法座前,心想,能飽聽大師一席教言,這樣凍個半死也值了。可他萬萬沒想到,恒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並沒有熱情相待的意思,隻神情淡漠地留他在廟裏掛單。白米飯有吃,但米飯不可白吃,他得晚睡早起幹一份雜役,究竟要幹多久?惟有天曉得。
具體說,敬安的活計除了劈柴,挑水,灑掃庭除,還得飼養幾條護院守門的烈犬。這樣一幹就幹了好幾年。誌公(恒誌)和尚對他的表現還算滿意。有幾次,誌公似乎要與敬安接談了,卻又欲言而止。敬安已預感到,機會正在不遠的地方等著他。一天,他喂狗時有點粗心大意,投食稍多,狗的胃口沒那麼好,積剩了一些。誌公平日最看不慣弟子浪費糧食,敬安怕因此受到訶責,便橫下一條心,將餘食囫圇吞下肚去,總算把“戰場”打掃幹淨了。他正要收工回房,突然看見一條小狗吧噠著舌頭從茅廁裏出來,樣子幸福得不得了。敬安想到剛才自己所吃的狗食,裏麵或許雜有糞穢,頓時大為惡心,險些將整條腸子嘔了出來。但正是這一嘔,他把本心裏的迷惑也連帶嘔了個精空,因而恍然大悟:世間萬物,原本無所謂汙垢,無所謂幹淨,眾生偶合而成的肉體,落在混混紅塵中,也本無所謂好惡取舍,隻因漸久形成的知識處處武斷,才妄生若幹差別,這無疑是修道者務須蕩除的最大的心魔。
釋迦牟尼佛曾有“千瘡求半偈”的說法,旨在倡導苦修。敬安本性最能耐苦,燃頂時,頭上灼了四十八個香疤,從脖子到腹部還灼了一百零八個香疤,兩臂更是體無完膚。稍後,他告別誌公,前往寧波阿育王寺,這回,他發願更大,竟忍痛割下手臂上的肌肉,像銅錢那麼大,共割了四、五枚,置於佛前長明燈的燈油中;意猶未盡,他又毅然將左手的兩根手指在長明燈上燒斷,從此自號為“八指頭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