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自殘的方式禮佛,不僅與儒家鼻祖孔子的主張——“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大相乖悖,空門中的苦修門類雖繁,花樣雖多,也很少有人像他這樣割肉斷指,以一時之慘痛表白一世之虔誠。這種手法太酷,太剛,太烈,太決絕,芸芸眾生隻要想一想,就會心折骨驚,渾身直冒虛汗。
從此,法號“敬安”漸漸從人們口頭上消失無蹤了,剩下“八指頭陀”這個怪異的稱呼,背地裏,眾人將它叫得順溜爽脆,一半是出於難以言喻的驚奇,另一半則出於莫名其妙的敬意。
前麵已說過,八指頭陀還是放牛娃時,就喜歡詩歌,這種與日俱增的愛好並沒有一朝放棄。他在岐山仁瑞寺學習禪修,功課之餘,常見精一禪師作詩自炫。八指頭陀對詩歌的章法一知半解,因此還不清楚心中老有平平仄仄的妙語撞來撞去,是何等滋味。一次,他以微諷的語氣對精一禪師說:“出家人須專心研究正宗佛學,哪有閑工夫迷戀這等世俗文字?”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於僧人而言,作詩是舍本逐末,自殘慧根。精一卻反唇相譏:“你看你,灰頭土麵,隻適合參枯木禪。小小年紀,迅猛精進,他日成佛,大有可能。不過說到文學中的三昧,今生今世,隻怕你沒辦法證得其妙諦了。你以為文人的慧業是那麼好成就的?他們別有懷抱,顛倒於情河欲海之中。我們出家人,置身其間而要無玷無染,亦屬難事。世俗文字可不好擺弄啊!”八指頭陀聽了這話,心想,我本心裏也是愛詩的,隻不過怕它影響禪修功課,聽他這樣一說,隻要定力夠強,倒是沒有多少妨礙,我又何妨一試?再說吧,浪費靈感同樣是暴殄天物,硬把自己憋成悶頭僧,又有什麼生趣可言?
寫詩?還是不寫詩?這樣的問題已不再像藤蔓似地糾纏八指頭陀。沒多久,他去巴陵順訪親舅,與諸公同遊嶽陽樓,別人都分韻賦詩去了,他卻澄神趺坐,下視湖光,一碧萬頃。逢此美景當前,豈無佳句寫照?他不費思索,如有神助,竟從濤頭浪際看到雪樣分明的一句詩:“洞庭波送一僧來。”那“一僧”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是天地間一位大慈大悲大徹大悟的高僧,則無疑。就在那一刻,他喉嚨眼裏差點迸出石破天驚的壯語:“我不僅是詩僧,我還是詩神!”
八指頭陀回到湘潭故裏,拜訪了名士郭菊蓀。後者是“中興名臣”郭嵩燾的侄子,飽讀詩書,頗有識人的清鑒,八指頭陀牧笛橫吹時,他就曾預言,此兒宿根非凡,將來的慧業不可限量。暌隔了多年,相貌堂堂的八指頭陀托缽還鄉,談及詩歌,竟能發古人所未發,豐沛的靈思大有鐵閘擋不住的勢頭。最好玩的是,許多妙語從他結結巴巴的嘴裏講出來,老是慢上半拍一拍的,教人為他好不著急。三國時期,魏國大將鄧艾打起仗來如同黑龍出潭,猛虎下山,蕩平蜀漢,他立下頭功,已被曆史清清楚楚地登錄在賬。可是鄧艾平日沉默寡言,隻因嘴頭不夠利落。《世說新語·言語》篇中記載了一條趣聞:鄧艾口吃,常自稱“艾艾”。司馬懿有意拿他尋個開心,便問道:“你老是自稱艾艾,到底是幾艾?”鄧艾這人雖是個結巴子,腦袋瓜卻十分靈光,他應聲回答:“鳳兮鳳兮,當然隻是一鳳。”此言一出,他不僅未落下風,還猛可間自抬了身價。要說什麼是機智,這就是機智。口吃的人通常很聰明,八指頭陀也不例外。他把那句詩——“洞庭波送一僧來”——說給郭菊蓀聽,後者大為激賞,說,你有這樣的夙慧,若能明格律,識章法,還愁好詩不來投緣?!郭菊蓀是性情中人,也不在乎沾上好為人師之嫌,便將蘅塘退士編纂的《唐詩三百首》傳授給八指頭陀。後者是何等悟性?過目成誦,半點未誇張,其精進之快,顯然是常人策馬飛舟都趕不上的。
李白“一生好入名山遊”,正是山川的靈秀所鍾,日月的精華所毓,造就他為萬古“詩仙”。八指頭陀也熱愛大自然,行跡飄然不駐,遍訪雲山煙水,所以他的詩跌宕有奇氣。三十歲後,其詩名卓然而立,天下士林不複以尋常僧人視之,而以大師稱之。
有人說,八指頭陀的詩,帶雲霞色,無煙火氣,塵外之味多,人間之情少。這並非確論。誠然,他有“三影和尚”的雅號,寫過“夕陽在寒山,馬蹄踏人影”、“寒江水不流,魚嚼梅花影”、“林聲闃無人,清溪鑒孤影”這樣不落塵抱的詩句,但他也寫過不少悲天憫世,關懷民瘼國艱的詩篇。《贈宗湘文太守》一詩中有“秋風不動鱸魚興,隻有憂民一點心”的真誠表白;《感事二十一截句附題冷香塔》中則有“誰謂孤雲意無著,國仇未報老僧羞”的深沉感喟。他不僅借詩抒臆,還動了拳頭,你可以想象嗎?那是甲申年(1884年)間,法軍侵犯台灣,中國守軍屢次被法軍的開花炮彈所挫敗,電報傳到寧波,八指頭陀正臥病延慶寺,不禁五內俱焚,以至於唇焦舌爛,三天三夜都沒合眼,心裏不停地琢磨如何破解敵軍的炮法,卻苦無長計。出了門,正好見到法國傳教士,他怒不可遏,竟將那位闖了煞的高鼻梁、藍眼睛的倒黴蛋揍了個半死,總算出了胸頭一口惡氣。八指頭陀曾致書李梅癡,道是“蓋貧僧雖學佛者,然實傷心人也”,他為什麼傷心?為的便是國運不昌,民氣不振,佛法不興。
八指頭陀不僅言談期期艾艾,不善應酬,而且書法奇拙,也就是說,他的毛筆字寫得簡直不成體形。他曾夜宿同鄉名士楊度家,後者拿出宣紙、湖筆、徽墨、端硯,要他題詩。這可有點強人所難,趕鴨子上架,逼他示短露拙的意思了,八指頭陀別的不怕,就怕這個,他推脫了好一陣也推脫不了,寫就寫吧。真如外間傳說的那樣,他筆下十字九誤,這裏少隻“胳膊”,那裏少條“腿”,他窘得滿臉通紅,楊度也自覺有點施虐的殘忍,當即頒布了“特赦令”,讓八指頭陀依著自己的意思,作一首詩充作“罰金”。清朝人特別重視書法,不僅科舉如此,別的時候,別的地方,也都看重這塊敲門磚。曾有人譏笑八指頭陀的書法對不起觀眾,差不多就是嘲笑他浪得虛名。八指頭陀倒也絲毫不惱,隻口氣平和地說,“字不欲工,略有寫意;語不欲明,略存話意”,其中的禪機恐怕不是那些滿腦子橫、豎、撇、捺、點、折、勾的人所能了然於心的。不少人的字蠻中看的,實則其俗入骨;也有些人的字並不悅目,卻是返璞歸真。弘一法師死前,遺言“悲欣交集”,那筆意略形枯瘦,絲毫不像其早年的書法那麼溫潤秀媚,但我一眼看了,便感到不絕如縷的悲憫之情從中生發,嫋嫋然若生篆煙。“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話移用到書法上,也是通理啊。
八指頭陀與近代名流(王闓運、王先謙、陳三立、樊增祥、易順鼎、章太炎、楊度)都有十分親善的交往,其中與龍陽(常德)才子易哭庵(順鼎)相交至厚。有一回,他倆同宿山寺之中,哭庵偶然得句:“山鬼聽談詩,窺窗微有影。”不禁自鳴得意,八指頭陀卻笑道:“這詩若是寫鬼影,與工巧還有幾丈地的距離。依我的意思,可改為‘孤燈生綠影’,你看如何?”哭庵拍案叫絕,稱讚道:“摩詰(王維)詩中有畫,寄禪(八指頭陀字寄禪)則詩中有鬼。我願意用一百兩銀子換你這句詩,你看如何?”易順鼎的手麵很寬,出價可是夠高的。八指頭陀卻不為所動,搖了搖頭。他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你就是再加十倍的價錢,我也不賣。”他可真是嗜詩如命啊!
八指頭陀沒受過幾天正規教育,純粹是自學成才,其詩卻章法精嚴,取譬常出人意外,且不打誑語,毫無宋人的詩禪惡趣。優秀的詩人需要好視覺、好聽覺、好嗅覺、好觸覺和好味覺,這“五覺”,八指頭陀均超人一等。他曾品評唐、宋兩朝的詩歌,饒有見地:“唐人詩純,宋人詩薄;唐人詩活,宋人詩滯;唐詩自然,宋詩費力;唐詩縝密,宋詩疏漏;唐詩鏗鏘,宋詩散漫;唐詩溫潤,宋詩枯燥;唐人詩如貴介公子,舉止風流,宋人詩如三家村乍富人,盛服揖賓,辭容鄙俗。”這番評語比喻貼切,讓人解味之餘,尚能解頤。其中顯然包蘊了真知灼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