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而有奇行,奇人而有奇遇。八指頭陀因為讀書少,寫起詩來,用力之勤,用心之苦,均遠勝於那些才思敏捷的詩人。有時,一個字安置不妥,他如負重累,竟焦慮到寢食皆廢的地步。即便他如此用功,還是有些詩暗結珠胎數年,才得呱呱出世。從他推敲不斷的苦吟精神來看,說不定他是賈島的後身。八指頭陀曾遍遊吳越的山山水水,親眼看到過海市蜃樓。當時,他發明了一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詠歌方式,將《楞嚴經》、《圓覺經》的經文混合著《莊子》、《離騷》的警句隨意宣唱,許多人見他如此打通佛、道、儒諸家門徑,不執一端,不守一藩,不解其味的死腦筋就難免視他為走火入魔的狂僧。八指頭陀對人說過不止一次,他曾冒著大雪登上天台山的巔頂,立於雲海之中,振衣長嘯,驚醒了睡意朦朧的山大王,老虎咆哮跳踉,凶巴巴地要用人肉作午餐,八指頭陀畢竟是得道高僧,他不慌不恐,隻用目光傳出慈悲的心勁,老虎頓時收了威,垂頭而去。八指頭陀平生好善疾惡,往往能觸景生情。他曾渡曹娥江,謁孝女廟,竟然重重叩頭,流了許多血,同行者看不過眼,責備道:“你是大和尚,幹嗎要如此屈身禮拜女鬼曹娥?”八指頭陀也不等傷口上撒好雲南白藥,就把這人的責怪輕鬆擋回,他說:“你難道沒聽說過波羅提木叉孝順父母?諸佛聖人,都是以孝為先。在我眼中,這位漢朝的孝女曹娥,完全與佛身等同。禮拜她,又有什麼錯?”聽了大師這席話,對方打算猛轟一陣的譴責之炮頓時便啞了火。
佛家要了生斷死,禪定乃是正業。八指頭陀喜歡“參父母未生前語”,即往世幻相,大有不知昨昔種種,豈了今日般般的意味。他一旦冥然入定,即能做到“內忘身心,外遺世界”,坐上一天,也隻當是彈指一揮間,何況山水清幽,內心不難獲得寧帖。八指頭陀“猝聞溪聲有悟”,也就在情理之中。
從三十九歲至五十一歲,十二年間,八指頭陀先後出任湘中五寺(大羅漢寺、上封寺、大善寺、密印寺和上林寺)的住持方丈。身居亂世,為推行佛法,他嘔心瀝血,不遺餘力,後經浙江寧波天童寺僧眾盛情相邀,出任該寺住持,其後,他更將佛教朝積極入世的方向推動,鼓勵弟子關心國難民瘼,不要隻聞鍾磬,不聞鼙鼓;也不要隻觀黃卷,不憐赤子。六十二歲那年(1912年),八指頭陀還出麵籌組了中華佛教總會,當仁不讓地出任了首屆會長,總會的本部設在上海靜安寺,機關部設在北京法源寺。國體更迭之際,宗教衰絕,八指頭陀見各地僧人因避禍而流徙還俗,一些中、小寺廟行將廢棄,他對此深以為憂。孫中山極力推行三民主義,這讓八指頭陀看到一線希望,他喜形於色地說:“政教必相輔,以平等國,行平等教。我佛弘旨,最適共和。”他為了取得相應的宗教權益,還特意前往南京行轅,拜謁臨時大總統孫中山,請求國民政府及早頒令保護佛教,得到了孫中山的首肯。然而,在動亂不靖的年代,攘奪僧產,毀壞佛像這樣的事情,尚屬小事,地方政府樂得從中漁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根本不予查辦。別處且不提,湘省一地,寶慶(邵陽)鬧得最凶,僧侶們都快沒有活路了,於是聯名呈狀給北洋政府內務部,請求中央下令製止這股侮滅佛教的歪風。然而,內務部的主管官員以鞭長莫及為由,將此狀束之高閣。
末法時代,河決魚爛,佛教注定要大大遭殃,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即便天下太平也很少有人植根過堅牢的信仰,所抱持的隻是利益原則,膜拜佛祖也好,巴結神仙也好,供奉基督也罷,推崇某某主義也罷,若不能與私己的利益掛鉤,他們就會抹下臉來,給佛祖、神仙、基督厲害看看,或者公然踐踏某某主義,半點不留情。遠的且不說,單以近、現代而論,太平天國狂毀江南佛寺,民國大肆侵奪廟產,共和國全麵“破四舊”,哪一次不讓佛教大傷元氣?缺乏信仰的大眾往往會鮮廉寡恥,不肯自省,不肯自悛,不肯自救,這樣的大眾除了使用厚黑手段追求切身利益之外,對人間公義、公德和公道還能有多少關心?
八指頭陀受湘中宗教界人士全權委托,決意去北京與內務部禮俗司司長杜關當麵交涉。到了北京,他住在法源寺,弟子道階是該寺的住持,師徒相見,在這樣的時節,惟有唏噓再四。八指頭陀到內務部見到杜關,杜的態度既強硬又惡劣,他說,僧產原本得自募化,充公沒什麼不合理的。八指頭陀則指出,杜關口口聲聲講“布施為公,募化為私”,根本就是界說不明,豈不知“在檀那(施主)為布施,在僧侶則為募化”?這是一事之兩麵,根本不存在任何利害衝突。杜關性情褊狹,見大師忤逆己意,駁得他無詞以對,忍不住邪火攻心,詬罵之餘,竟動手抽了大師一個耳光。由此可見,民國初年的政客何等囂張!八指頭陀受此奇辱,當晚胸膈作痛,第二天一大早就圓寂了。政客公然行凶,一代宗師憤恚而死,這無疑是民國的恥辱一樁。似杜關那樣的貨色,雖百死豈能贖其罪孽!更何況他矢口抵賴動手打人一節,受庇於某高官的羽翼下,不僅毫發無損,竟依舊“好官我自為之,好財我自發之”,更令虔心奉佛的善良者氣憤填膺。
中國古代的詩僧,為世所稱道的,在晉朝有法顯、道林,在唐朝有寒山、拾得、皎然、齊己、貫休,在宋朝有參寥、石門。近代方外工吟詠的,蘇曼殊、弘一法師和八指頭陀均堪稱巨擘。可惜他們生不逢辰,生在黃鍾毀棄、瓦釜雷鳴的晚清,再好的詩也很難廣泛博得世人的愛重,倘若他們身處唐朝或宋代,無疑都將是卓爾不凡的大方之家。
“三影和尚”之外,八指頭陀還有另一個雅號,那就是“白梅和尚”。他曾刊行《嚼梅吟》和《白梅詩》二集,刻畫梅花,原是梅妻鶴子的林(逋)處士的拿手功夫,可他一覺醒來,倘若讀了八指頭陀的白梅詩,也會自愧不如,甘拜下風。曾有人稱白梅詩獨擅千古,道是“意中微有雪,花外欲無春”為梅之神,“澹然於冷處,卓爾見高枝”為梅之骨,“偶從林際過,忽見竹邊明”為梅之格,“孤煙淡將夕,微月照還明”為梅之韻,“淨姿寧遜雪,冷抱尚嫌花”為梅之理,“三冬無暖氣,一悟見春心”為梅之解脫,可謂識者之見,難怪八指頭陀會“聞言大喜”。好詩要得解人,原是很難很難的。
人有人的命運,詩也有詩的命運。八指頭陀生前,詩名已流播海隅,與其酬唱的多為一代俊彥。版本學家葉德輝眼界極高,凡庸之輩根本莫想攀其門戶,可他解囊斥資,精刻八指頭陀的作品,合為五卷集,這一權威版本迅速流傳開去,為眼明手快的讀書人所玩味,所珍藏。從此天下識得八指頭陀的人,不僅喜歡他的詩,而且也喜愛他身上自然的佛性。
八指頭陀晚年的詩作則有賴於楊度的保全。短命的洪憲法王朝猝然垮台後,作為“帝製餘孽”,楊度遭到段祺瑞臨時政府的嚴令通緝。即便成了驚弓之鳥,不得不倉皇出逃,楊度仍然將一篋故人的手稿隨身攜帶,稍得喘息之機,便為其編定次序,這樣的摯情高誼,確為人間所罕見。
革命和尚蘇曼殊平生難過色界與情關,好作痛語和恨語,他那“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的愴然情懷令人久久難忘。八指頭陀則終生不涉欲海,心中無豔情,筆下無綺語。應該說,蘇曼殊是一位詩人,卻並非高僧;八指頭陀則既是一位詩人,也是一位高僧,這就顯得尤為可貴。
佛壽本無量,吾生詎有涯?詩心一明月,埋骨萬梅花。
這是八指頭陀為寧波天童山上冷香塔所寫的銘識的前四句,他真可以飛身佛界,帶著沉沉的詩囊,什麼“文字障”,都已一筆勾銷,而那些詩,正是佛心別樣光芒的閃耀。除了盲者,一旦有緣停駐在八指頭陀的詩前,誰能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