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愛在雲端不可攀(1 / 3)

1920年秋,在霧都倫敦,二十四歲的徐誌摩邂逅了十六歲的林徽因(當時她名徽音),後者婉約的才情和長於審美的氣質深深吸引了前者。這注定是古曆每月朔日(初一)方可一見的太陽與月亮各在半天的特殊景象,太陽加快步子,異常熾熱地吐放著光輝,去溫暖那一片純潔的冰魄,可是枉然,月亮在太陽的逼射下,反而更加驚慌地鑽進雲層,發足西奔,不肯將自己交付出去。不錯,林徽因有雙重文化教養的背景,古典氣質與現代精神正如一幅名為“梅傲千古”的雙麵繡,但此時此地她的心智和情感都尚未發育成熟,就算是日後成熟了,她也比徐誌摩要保守和務實得多。兩人之間,她不是不可以走遠,但她不可能走得跟徐誌摩一樣遠;她也不是不可以走近,但她不可能走得像兩片相鄰的樹葉那麼近。

浪漫派作家的祖師爺盧梭曾深有感慨地說:“能夠以我愛的方式來愛我的人尚未出世。”這樣悲觀的口吻早已給他的徒子徒孫們的愛情事業定下了基調。1920年秋、冬的那些日子,徐誌摩的激情太猛太烈,還不斷加添“詩性的浪漫”這號特級燃油,一價火燒得西天紅遍。瘋狂的激情,焚山煮海的激情,在世間,很難得到相同強度的回應,將它作用於一位情竇未開的十六歲的中國女孩,則隻能盼望奇跡之外的奇跡了。但這樣的奇跡並未來到人間。一位東方少女,尤其是一位頭腦睿智的大家閨秀一旦意識到她的初戀將不是玫瑰色的故事,而將是桃紅色的事故時,她就決不會輕易入局,而將全身引退。已為人夫,已為人父的徐誌摩也就隻能自恨情深緣淺了。徐誌摩身上並不具有成年男子通備的那種沉穩持重的性情,而“責任”二字反襯得其浪漫的言行多少有點滑稽可笑。大雨之中他在橋頭守候彩虹,對英國文學界的“病西施”——女作家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徐誌摩昵稱她為“曼殊菲爾”)表現出近乎崇拜的愛慕,林徽因還不能理解這般熾熱的浪漫情懷,頂多也隻能一知半解。偏偏可惜的是,徐誌摩固然能創立一門融貫東西的愛情宗教,他本人卻不是一位合格的啟蒙牧師。這就注定了以下的事實:他選擇了一處正確的地點,卻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時間;他選擇了一位合適的對象,卻選擇了一種糟糕的表達。因此,盡管他們有緣相聚,也曾雙楫剪開過劍河的柔波,並肩穿越過花園的蹊徑,內心的弦索彈撥複彈撥,卻始終沒有奏響同一支曲調。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一位已經下野的民國政府前司法總長,徐誌摩的忘年交,這幕短劇的參與者,他雖一身兼演慈父和好友的雙重角色,卻根本幫不上任何忙,提不出既合情又合理的忠告,隻得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年輕人為一局難以合龍的感情而折磨自己。他惟一能做的事便是帶著女兒歸國,讓空間和時間來作客觀的裁斷。林徽因走了,偌大的倫敦空寂下來,徐誌摩極目長天,隻見永不開縫的陰霾封鎖著穹廬,於是他合上厚厚的日記,任由方興未艾的情愫在裏麵嗶嗶剝剝燒成一寸寸餘燼。

一年之後,1922年10月,徐誌摩歸心似箭,放棄了已打熬兩年即將到手的劍橋大學的碩士學位,趕回國內,又見到了風華絕代的林徽因。簡直不敢相認,這才分別多久?她已出落成美麗的天鵝,其秀潤的神彩筆墨難以形容。徐誌摩頭一眼就看出來了,她心裏有了光,那是無遠弗屆的愛情的光明,昔日被雲翳霧籠的大片盲區已不複存在。他不禁滿懷醋意,要問那個創造奇跡的情敵是誰。原來是他,是自己的恩師梁啟超的兒子梁思成,知道了這個答案,他無從發作,隻好咽下一口唾沫,再咽下一口唾沫。認了?忍了?在情場上,他的確有所向無敵的勇氣,不怕任何對手,但在對手的身後,若站著嚴師梁啟超,他還有多少膽色?真不好說,他的功力頂多也隻能發揮四成,又如何是梁思成的對手?

徐誌摩的浪漫情懷雖然大打折扣,但他還是有點失控,一有閑暇便跑去接觸“倫敦的虹影”——美貌頎頎的林徽因。那對誌趣相投(都熱愛建築學)的年輕情侶常常結伴到北海公園內的鬆坡圖書館(為紀念蔡鍔而建)“靜靜地讀書”,他也追蹤躡跡而至,穩穩地做著電燈泡,漸漸的不受歡迎。直到有一天,徐誌摩看到梁師弟手書的那張字條——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情人要單獨相處)——下了一道冷冰冰的逐客令,他才茫然若失,悵然而返。

1924年4月,印度詩人泰戈爾應梁啟超、林長民之邀來華訪問,徐誌摩、林徽因及“新月社”同人為慶賀泰翁六十四歲生日,特別演出泰翁的詩劇《齊德拉》,林徽因飾演公主齊德拉,扮相之美麗不可方物,一時引起轟動。泰翁在華期間,遊覽了故宮、頤和園和香山等地,徐、林二人陪同左右,被人戲稱為“金童玉女”;報紙上還將白發蒼蒼的泰翁、郊寒島瘦的徐誌摩和清麗脫俗的林徽因形容為鬆、竹、梅“三友圖”。對於這兩個謔稱,林徽因也許有點犯窘,徐誌摩則坦然受之。無奈玉女不愛金童,金童自尋煩惱,徐誌摩曾向慈祥的泰翁傾吐了內心的積愫和苦痛。詩人最天真,泰戈爾也不例外,他自以為寫過《新月集》的詩人,做月老該是份內事。泰翁親自出馬,得來的答複卻仿佛是法庭上的終審判決:林徽因的心已經百牛莫挽,完完全全歸屬於梁思成,旁人不得有非分之想。

山火不燒向這片樹林,便會燒向另一片樹林。旁人不難看到,徐誌摩的叛逆性格含有明顯的孩子氣。此後,他冒著風險,轉而追求有夫之婦陸小曼,並義無反顧地與之結合,即為明證。

曾有閉目為文者宣稱,陸小曼初嫁王賡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這話說得未免太過離譜。王賡畢業於清華園,留學於美利堅,先在普林斯頓大學主修哲學,其後轉入西點軍校攻讀軍事科目,與二戰時期盟軍統帥艾森豪威爾是同窗好友。歸國後,王賡被稱為軍界的“希望之星”。1918年,他榮任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的武官,起點不低。才不過二十多歲,他就出掌哈爾濱警察局,晉升很快,在仕途上可謂步步蓮花。

陸小曼的父親陸定(字建三)是前清舉人,曾留學於東京帝國大學,列在日本名相伊藤博文的門牆之下。他還是同盟會的老會員。回國後,陸定出任北洋政府財政部賦稅司司長,其後,又擔任了多年的外交官。他共有九個兒女,存活下來的隻有陸小曼一人,她自然被父母珍視為掌上明珠。陸小曼畢業於上海聖心學堂(法國教會學校),法文基礎很好,此外還修習了英文,讀原版的外文小說,如履平地。她擅長歌舞,吟詩、作文、繪畫、彈琴也都得心應手,遊刃有餘,確實堪稱才女,加以明眸善睞,盡態極妍,自然是內慧外秀的名姝。當時,“南唐北陸”的豔譽叫得很響,在社交圈中無人不知。“南唐”是上海的大家閨秀唐瑛,“北陸”便是北京的陸小曼。

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在北平外交部的交際舞會上,嬌俏嫵媚的陸小曼占盡鋒頭,哪天舞池裏看不到她的倩影,四座就會為之不歡。中外男賓目眩神迷,定力不夠的紛紛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是求愛者和求婚者總也踩不中步點,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她父母也不知婉拒了多少膏梁子弟,最後才慧眼識英雄似地挑定了王賡這位東床快婿,將芳齡十九的掌上明珠毫不遲疑地許配給他。從訂婚到結婚隻花了一個月時間,是不是太倉促了些?許多人不無醋意地祝賀王賡,祝賀他冷手揀了個熱餑餑,也不知前世築了多少橋,修了多少路,積攢下大把大把的功德,才換來這輩子豔福齊天!當然,也免不了有人在背後唱上一、兩句反調:可別把話兒說早了,這件事還指不定是福是禍呢。王賡與陸小曼的婚禮在北平海軍聯歡社舉行,排場真夠大的,光是女儐相就有九位之多,而且都是曹汝霖、章宗祥、葉恭綽這些名流高官的女公子,觀禮的中外嘉賓足足有幾千人之眾,無論怎麼講,都算是轟動京城,極一時之盛!

按理說,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王賡該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掬著,捧著,守著,護著,憐她,惜她,嬌她,寵她,千萬別讓她生煩惱,受冷落。須知,沒有愛情捍衛的婚姻隻是雪城沙壘,防線一觸即潰。更不可以唱空城計,哄得了自己,哄不了別人。王賡總是忙,陸小曼又一味的閑,誰來陪她解悶?這真是個微妙的問題。王賡開動腦筋,左思右想,最終請了好友加師弟徐誌摩(他們同為梁啟超的弟子)來當差。詩人天生風趣,渾身藝術細胞,有不少逗人開心的絕妙手段,又與小曼同為有閑階級,正是護花使者的最佳人選。據說,胡適原本喜歡陸小曼,由於河東獅吼,他不敢有所作為,便慫恿徐誌摩衝鋒陷陣,做情場的“敢死隊員”。胡大哥呢,則站在旁邊支招看戲,也可略解心頭之饞。

品貌上乘的陸小曼,她的如意郎君該是個什麼樣兒?沒誰說得清楚。王賡儀表堂堂,不乏英武氣概,卻對男女風情不求甚解,於文藝雖然不無愛好,又怎及徐誌摩嫻熟精通?王賡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事業狂,滿心想的是如何平步青雲,出人頭地,居然不智到把個貌美如天仙的年輕妻子撂在冷冷清清的香閨,就好像把一件頂級的藝術品擱在深鎖重門的祖屋;也不分點精力去好好地慰藉慰藉,溫存溫存。藝術品沒有人性,任你如何冷落它,即算塵灰滿麵,它也絕無怨尤;美人卻有靈性,她若是不甘寂寞,就絕不會寂寞。且聽小曼在《愛眉小劄·序》中的一段自述:

婚後一年多(我)才稍懂人事,明白兩性的結合不是可以隨便聽憑安排的,在性情與思想上不能相謀而勉強結合是人世間最痛苦的一件事。當時因為家庭間不能得著安慰,我就改變了常態,埋沒了自己的意誌,葬身在熱鬧生活中去忘記我內心的痛苦。又因為我驕慢的天性不允許我吐露真情,於是直著脖子在人麵前唱戲似的唱著,絕對不肯讓一個人知道我是一個失意者,是一個不快樂的人。這樣的生活一直到無意間認識了誌摩,叫他那雙放射神輝的眼睛照徹了我的肺腑,認明了我的隱痛,更用真摯的感情勸我不要再在騙人騙己中偷活,不要自己毀滅前程,他那種傾心相向的真情,才使我的生活轉換了方向,而同時,也就跌入了戀愛了。於是煩惱與痛苦,也就跟著一起來。

陸小曼的興趣和愛好特別廣泛,又是聰明人中的頂尖角色,還怕找不到消愁解憂破悶驅煩的靈方?何況探花者的長隊中突然躋進一位劍橋才子徐誌摩。詩人畢竟是詩人,“太上忘情,其次不及於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他太喜歡這句話了。“熱情一經激發,便不管天高地厚,人死我亡,勢非至於將全宇宙都燒成赤地不可……忠厚柔豔如小曼,熱烈誠摯若誌摩,遇在一道,自然要發放火花,燒成一片了,哪裏還顧得到綱常倫教?更哪裏還顧得到宗法家風?當這事情正在北京的交際社會裏成話柄的時候,我就佩服誌摩的純真與小曼的勇敢,到了無以複加。記得有一次在來今雨軒吃飯的席上,曾有人問起我對這事的意見,我就學了《三劍客》影片裏的一句話回答他:‘假使我馬上要死的話,在我死的前頭,我就隻想做一篇偉大的史詩,來頌美誌摩和小曼!’”鬱達夫在《懷四十歲的誌摩》一文中對於徐、陸戀愛事件,表示出由衷的欽佩,並給予道義上的支持,當年,這樣的朋友可是不多啊!其中自然有個緣故,鬱達夫與王映霞的結合應歸屬同一種版式,不同之處惟在王映霞是未婚少女,而陸小曼是已婚少婦,但他們都是那麼不顧一切,如飛蛾撲火似地追求戀愛自由和婚姻自主。鬱達夫聲援徐誌摩和陸小曼,實際上也就是為自己與王映霞的新感情找尋合理的依據。

陸小曼集諸般才藝於一身,還特別喜歡演劇,演一闕“春香逃學”就夠了,誌摩扮學究,小曼扮丫環,待到劇終人散,情苗便已破土而出。好個情聖徐誌摩,瞅準了時機乘虛而入。王賡不健談,不幽默,總是硬朗得像一塊花崗岩,不會溫存,不善逢迎,不記得噓寒問暖,手麵上也不夠大方,舉凡他的這些短處,徐誌摩必續以所長。時不時地進奉巴黎香水和名貴飾物,賄賂門公五百元,隻盼佳人一顧,他這些花活兒,以王賡的軍人腦袋無論如何也想不周全。羅敷有夫,使君有婦,又何妨?雙重鎖鏈可以憑情劍斬斷,“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這是誌摩當時對小曼說得最多的一句口頭禪。

丈夫固定了死板的角色,多半是隻呆鳥,不可能比穿繞於花叢間的蜜蜂蝴蝶更浪漫;情人的耳、目、身如三軍聽命,無不全智以赴,全力以赴,單憑著一股子不勝不歸的豪氣和決心,通常就能占據上風。無論多麼美麗的公主,在丈夫眼中都隻不過是明日黃花、陳年掛曆,被冷落一旁,而在情人眼裏卻是稀世奇珍,他山之玉,我見猶憐,這才繭結成百分之百的浪漫情愫。何況坐江山的滿以為高枕無憂,永遠都不如打江山的那麼虎虎有勁,二者之間,尚未交戰,便已勝負判然。

徐、陸的情緣剛開頭就遇到了阻礙。她父親陸定還好說,她母親則把婦道看得極重,她實在不懂,女兒好端端地嫁了人,為何還要桑間濮上,奢求什麼男歡女悅的愛情?她處處設防,遮斷女兒與徐誌摩的交往,以維護家庭版圖的金甌無缺為己任。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情人的眷戀之心遭到強行隔絕,還能不苦?難怪小曼一氣之下竟詰問母親:“一個人做人是自己做呢,還是為著別人做的?!”(《小曼日記》1925年4月15日)她母親根本不可能理解女兒內心的渴求和怨忿,在她看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天經地義,何況王賡前程似錦,徐誌摩隻是個浪蕩的公子哥兒,仗著老爹有錢,在外麵拈花惹草,除非瞎了眼睛,這樣的人哪能托付終身?在感情問題上,天下的父母與兒女十有八九都是這樣板不對腔,難怪小曼會在1925年3月11日的日記中哀歎:

可歎我自小就是心高氣傲,想享受別的女人不大容易享受得到的一切,而結果現在反成了一個一切都不如人的人。其實我不羨富貴,也不慕榮華,我隻要一個安樂的家庭,如心的伴侶,誰知道這一點要求都不能做到,隻落得終日裏孤單的,有話都沒人能講,每天隻是強自歡笑地在人群裏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