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富人的樂園,小曼又是金枝玉葉,誌摩怎會薄待她?他在法租界裏租得一座花園別墅來作香巢,雇了好幾個傭人,聽候小曼的差遣。誌摩有父親給他的一份家產,賺錢的能力也不算差,可他還得在南京中央大學和上海光華大學教書,往返於寧、滬兩地,疲於奔命,同時兼做中華書局、大東書局的編輯工作,外加筆下勤於耕耘,一月所得,恒在千元以上(以當時貨幣的購買力,可抵今日四、五萬元),卻仍然入不敷出,這就奇了。小曼最愛麵子,她也的確有麵子,先已是京城交際花,經此婚變,更是譽滿九州。當時,滬上名媛貴婦發起慈善募捐,每每要演義務戲,均少不了她出麵牽頭。在恩派亞大戲院,她演過《思凡》和《汾河灣》,在卡爾登大戲院,她演過《玉堂春》和《販馬記》,而且都是與江小鶼、李小虞這些大名士合作,雖然隻是票友,卻常常壓大軸,可見大家對她的愛重!她平日喜歡捧昆旦,馬豔雲、姚玉蘭、袁美雲等新秀都是她一手捧紅的,捧角方麵,她從來都是出手大方,毫無吝色。
現在我們再看徐誌摩婚後的《眉軒日記》,會驚異地發現,它比《愛眉小劄》的熱度大大下降了,而且多半隻是寥寥數語,作者似乎是在敷衍了事。1926年底(婚後兩個多月)他寫道:“……愛是建設在相互的忍耐與犧牲上麵的……再過三天是新年,生活有更新的希望否?”作者的心底似乎一片茫然,毫無把握。到了1927年元旦這一天,徐誌摩在日記中的調子更灰,盡管用的是強行振作的語氣:“願新的希望,跟著新的年產生;願舊的煩悶跟著舊的年死去……給我勇氣,給我力量,天!”蜜月剛剛過去不久,若是幸福的婚姻,他內心是不會顯得這樣落寞的。再看看他在1928年2月8日的心情寫照:“悶極了,喝了三杯白蘭地……(整)天是在沉悶中過的,到哪兒都覺得無聊,冷。”一場轟轟烈烈的婚姻,而且是叛逆社會倫理道德的婚姻,這麼快就陷入了墓室般的冷寂,真是大大地出人意料啊!
鬱達夫的夫人王映霞曾在《我與陸小曼》一文中披露了陸小曼對這場婚姻的特殊感受,其中的話語頗能解謎和解秘:“照理講,婚後生活應過得比過去甜蜜而幸福,實則不然,結婚成了愛情的墳墓。誌摩是浪漫主義詩人,他憧憬的愛,是虛無縹緲的愛,最好處於可望而不可及的境地,一旦與心愛的女友結了婚,幻想泯滅了,熱情沒有了,生活變成了白開水,淡而無味。誌摩對我不但不如過去那麼好,而且還幹預我的生活……我以最大的勇氣追求幸福,但幸福在哪裏呢?是一串泡影,轉瞬化為烏有……”由此可見,對於這樁婚姻,兩位主人公都是越來越悲觀,越來越失望。他們夢想的是一座美麗的花園,找到的卻是一座寒冷的冰山,夢想宛如水晶球一般被現實的鐵錘擊成了永難修複的碎片。
可憐的徐誌摩,先前王賡是陸小曼的合法丈夫,他去橫刀奪愛,王賡守得破綻百出,他攻得不亦樂乎;現在攻守異勢,他做定了合法丈夫的角色,成了呆鳥,要守住匣中明珠可就難了。何況,昔日效用神奇的句句甜言蜜語、種種嗬護溫存,此時已如過季的時裝,大打折扣。至於陸小曼在徐家二老麵前公開發嗲,要徐誌摩吃她剩下的飯,抱她上樓等,適足以令徐誌摩的父母生出反感,徐誌摩本人也不會覺得如何受用。徐誌摩的狀況頗有點接近於俄國前輩情聖普希金,同樣是娶了一位傾國傾城的大美人為妻,同樣遭到一大群社交界的餓狼圍追堵截。這卻怨不得誰,正是徐誌摩本人促成了這場明爭暗鬥的競賽,他是始作俑者,那些洋場惡少、舞台紅人也平空生出了覬覦之心、僥幸之心和偷天換日之心。隻不過還沒有丹特士那樣雄赳赳氣昂昂的索命無常腰間別一把左輪手槍找上門來專尋他的晦氣。
一個口口聲聲離不開“愛呀”、“夢呀”、“死呀”、“活呀”、“月亮呀”、“星星呀”的情人是容易討好的,甚至是魅力四射的,因為他不食人間煙火;而一個埋頭掙錢,既不滿意這個,又看不慣那個的丈夫,則多少顯得有點委瑣,有點討厭,還談得上什麼磁石樣的魅力?何況陸小曼是上海社交場上的明星,應酬不斷,這裏“請玉趾光臨”,那裏“請慧眼枉顧”,跳舞啦,看戲啦,演劇啦,打牌啦……,花樣繁多,真是忙得恨無分身之術。陸小曼如魚得水,徐誌摩這一廂便遭大大的冷落了,正應了他先前的那句話,“成天遭強盜搶”,一點也沒錯,“憂愁他整天拉著我的心,像一位琴師操練他的琴”。昔日王賡身受的一切,現在都加倍地奉還,莫非真有所謂“現世現報”?
據徐、陸收養的義女何靈琰回憶,陸小曼“是以夜為晝的人,不到下午五、六點鍾不起,不到天亮不睡”,這樣的生活習慣真夠人受的。她還回憶說,徐誌摩出遠門時,陸小曼“既不幫同整理行裝,也不送他動身”,這位交際場上的明星如此冷淡,絕對算不上一位體貼丈夫的妻子。
在失敗的婚姻中,往往夫妻都是“罪人”。誌摩有誌摩的錯,小曼也有小曼的錯。還是小曼母親的那句評語講得比較公允:
“誌摩害了小曼,小曼也害了誌摩。”
由希望墮於失望的徐誌摩精神日益消沉,於是發出哀歎:“在妖魔的髒腑內掙紮/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生活》)此詩作於空難前的半年,真是一語成讖啊。當失望的徐誌摩將目光從陸小曼身上遊移開去,林徽因純淨而且成熟的美麗又超乎以往地吸引著他,是啊,“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的感情幾經挫折,已變得沉著而深化。北京北總布胡同三號成了徐誌摩精神的避風港,昔日慎為之防的梁師弟已不再將可憐的徐師哥拒之門外。陸小曼抓牢了徐誌摩的身,林徽因則攥緊了徐誌摩的心——她將他的這份感情視為“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富於啟迪性的友誼和愛),然而滬、京兩地的這場拔河尚未見出分曉,徐誌摩搭乘的飛機(正頂著濃霧飛向北京)就轟的一聲撞在離濟南不到三十裏的山峰上,驟起的烈焰將那條拔河的長繩攔腰燒斷了。
三
細想想,各人的愛情根器有大有小,徐誌摩的極大,陸小曼的偏小,江河未滿而井池已溢,這是誰都不能夠怪怨她的。有的人打下江山就安心享受,有的人打下江山卻還要不斷建設;有的人結了婚就萬事大吉,有的人結了婚卻還要將愛情進行到底;這就是陸小曼後勁不足,徐誌摩終於失望的原因吧。事情不隻是這麼簡單,還有性格和生活態度上的差異所形成的抵觸,終於再次驗證了那條古老的定理:不受祝福的婚姻是愛情的致命傷。
其實,徐誌摩早在戀愛時就看到了陸小曼好尚奢侈的毛病,他在1925年8月27日的日記中寫道:“我不願意你過分‘愛物’,不願意你隨便化錢,無形中養成‘想什麼非要得到什麼不可’的習慣;我將來決不會怎樣賺錢的,即使有機會我也不幹,因為我認定奢侈的生活不是高尚的生活……論精神我主張貴族主義,談物質我主張平民主義。”昔日他縱然是煮熟的鴨子,嘴頭總還能硬一硬,現在則隻能硬著頭皮去掙錢,填補家中的那個無底洞。小曼變為“芙蓉仙子”(當時,鴉片被稱為“阿芙蓉”),是拜翁瑞午所賜,翁是世家子弟(光緒皇帝的老師翁同龢的孫子)、昆劇票友,還是一位相當不錯的推拿師,其為人喜歡信口開河,十分風趣。據王亦令的《憶陸小曼》所記,翁瑞午曾對他說:“……小曼可以稱為海陸空大元帥。因為:王賡是陸軍,阿拉(翁是江南造船廠的主任會計師)是海軍少將,徐誌摩是從飛機上跌下來的,搭著一個‘空’字。”當時陸小曼在場,雖然她被編派得有些過頭,卻不以為忤。陸小曼曾因墮胎健康大受虧損,長年疾病纏身,翁瑞午的推拿功夫相當到家,能減輕她的痛苦,還讓她試吸鴉片,小曼更覺精神陡長,百病全消,自然而然就上了癮。對此,朋友們都覺得苗頭不對,惟獨徐誌摩不以為然。陳定山在《春申舊聞》中記得分明:“誌摩有一套哲學,是說:男女間的情與愛是有區別的,丈夫絕不能禁止妻子交朋友,何況鴉片煙榻,看似接近,隻能談情,不能做愛。所以男女之間,最規矩、最清白的是煙榻,最曖昧、最嘈雜的是打牌。”張競生博士絕對不算保守,他寫《美的社會組織法·情愛與美趣的社會》,顯然也反對打牌,原文是:“天下最猥褻的事莫過於男女一桌賭牌:臉對臉兒,恐怕桌下還要腳勾腳兒。可是講禮教的父母及半開通的丈夫們情願其女兒及妻子與別人賭牌戲笑通宵達旦甚且‘履舄交錯’,不願伊們有些正當的朋友,這個真是世風日下,有心世道之人不免要痛哭太息了。”陸小曼打牌沒癮,吸鴉片有癮,最終深陷毒坑,難以自拔。徐誌摩急著勸她吹滅煙燈,重新振作,可為時已晚。他最後一次離滬赴京,便是因為他勸小曼戒煙,小曼大發雷霆,隨手將煙槍往他的臉上摜去,雖未擊中,他的金絲眼鏡卻掉在地上打得粉碎,他因而負氣出走,去北京聽林徽因的建築學講座。當時,不少朋友勸徐誌摩趕緊了斷這樁日益不幸的婚姻,但他出於兩方麵的顧慮,難以抽出慧劍,一是捍衛自由戀愛的鬥士怎能自毀長城?豈不是授人以柄,讓那些等著看他笑話的人得意嗎?二是若果真離婚,日漸墮落的小曼就徹底毀了,將在毒品的泥潭裏遭受滅頂之災。
1931年6月25日,徐誌摩從北平寫信給上海的陸小曼,向他的“眉眉至愛”露出了一點不耐煩:“……但要互相遷就的話,我已在上海遷就你多年……我是無法勉強你的……明知勉強的事是不能徹底的,所以看行情恐怕隻能各行其是。”他所說的“各行其是”即是散夥之前的信號。四個多月後,一場飛機失事總算將破綻百出的婚姻掩蔽過去了。否則,誰還肯相信他們會白頭偕老?
在那個黑暗時期,胡適認為誌摩再繼續消沉鬱悶,隻有被毀一途,於是決心拉“溺水人”一把,讓他到北大教書,換換空氣,畢竟老朋友多半集結在京城。其中,“倫敦的虹影”、從美國留學回來剛當了母親不久的林徽因更以其美麗成熟的風韻使徐誌摩難以忘情,他的生命又處於極大的騷動和苦惱之中,上海——北京——上海,他在雲端裏思考著去路和歸途,直到飛機猛然撞擊那座他命中無法逾越的山峰,濃霧中發出一聲巨響,迸出一團火焰。不甘平庸的詩人終於有了一個絕對不平凡的死。
如果誌摩得盡天年,徐、陸的婚姻真不知如何收場,而他新的戀愛眼看就要開篇。1931年11月19日的那場空難將所有疑問都一筆勾銷了,如此甚好,免得一段愛情佳話落個十分難堪的結局。君不見,溫莎公爵夫婦頭頂奇異的光環,日後卻在大眾讚美的目光下互相玩了不少瞞與騙的把戲,一旦真相被揭開,徒然使世人對神聖的愛情又額外喪失殘存的幾分信心,好端端的腦袋瓜都搖得快要脫臼了。
他的一生真是愛的象征。愛是他的宗教,他的上帝……誌摩這樣一個可愛的人,真是一片春光,一團火焰,一腔熱情。
胡適在《追悼誌摩》一文中如是說。然而,這樣充滿著詩性的生命尚未吐盡光華,就在三十六歲的邊界永久地打下了界樁。但願他的上帝不曾死去,他的宗教也並未消亡。
胡適在那篇悼文中對誌摩的戀愛至上主義表現了相當的理解和同情,他本人也是高擎自由的火炬,以此為終生理想,可是他與江冬秀的婚姻由母親一手包辦,這位文化大師自始就甘心立於妥協的台階,謹遵古色古香的孝道,順受命運的裁決。說到底,他內心更讚同梁任公的主張,即揭櫫“責任”二字為人生最緊要的一件事,此事一畢,了無遺憾,他們將生命的中心完全放在服務社會這一端。據新月派舊將葉公超回憶,江冬秀為著徐誌摩與陸小曼的結合曾多次罵胡適,有的話罵得很重:“大家看胡適之怎麼樣怎麼樣,我是看你一文不值……”胡適隻好苦笑著向葉公超表明:“陸小曼與徐誌摩的關係隻有少數人能夠了解,還有幾個人是‘完全了解’,而我就是‘完全了解’。他們結婚我並不讚成,不過像我太太這樣的人不能跟她談,她根本不了解這種關係。她對女人隻有一種看法,你跟她的看法不同,你就是她的敵人。”胡適與江冬秀不僅同床異夢,而且還同舟敵國,真夠可憐的了。徐誌摩則是相反的類型,他將生命的中心完全放置在實現自我這一麵,追求理想的、唯美的、自由的人生境界,並以一位美貌女子作為象征,認定“戀愛是生命的中心與精華;戀愛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戀愛的失敗是生命的失敗,這是不容疑義的”,從而置身於一個五色斑斕、大而又大的肥皂泡,眼看著它高飄,眼看著它破滅,原以為湛若晨露的人生竟變得日趨陰沉,日趨暗淡,內心的失望該是何等強烈啊!
凡事有太好的開篇,就難得有太好的結局,誌摩與小曼,起先愛成一團烈火,其後烈火熄滅了,隻剩下灰燼,這完全在情理之中。盡管如此,但他們有過相知,有過相愛,已遠比世間那些“石雕”(用誌摩的話說,該是“陳死人”)要強勝許多。
徐誌摩飛機失事後,有人說是兩個女人誤了徐誌摩的性命,並乘機痛罵“女人是禍水”,以紓心頭積忿。冰心雖與林徽因不和,與陸小曼更無交情,但她實在看不過去,便在文章中寫下這樣一句公道話:“談到女人,竟是‘女人誤他’?也很難說。誌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處就得不著,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了。”這話很深刻,可算點中了徐誌摩的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