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生死成謎(1 / 3)

1945年8月29日傍晚,鬱達夫吃完晚飯,在家中與蔡清竹等三位朋友喝茶聊天,商討結束土都朱華僑農場的事情。這時,一位印尼當地(蘇門答臘巴爺公務)青年匆忙走進屋來,把鬱達夫叫到門口講了幾句話。鬱達夫回到客廳,即向大家告辭,說是他先出去一下,暫且失陪。他講話的語氣相當平和,神色也無異樣,甚至都不曾換件衣服,當時他身穿睡袍,腳趿木屐,就這副模樣離家,實在不像是外出料理要緊事。誰知鬱達夫這一去便杳如黃鶴,從此消逝得無影無蹤。事隔多年,才有一個令人信疑參半的說法勉強固定下來:鬱達夫被騙出家門不久,日軍憲兵即將他綁架殺害。鬱達夫在日軍憲兵隊做過半年翻譯,知道鬼子不少罪證,在盟軍遠東軍事法庭即將開啟之際,他非死不可。可悲的是,鬱達夫犧牲在異域他邦,而且犧牲在抗戰勝利之後,居然屍骸無存,究竟是葬身大海?還是埋骨荒郊?惟有天知道。

鬱達夫的死是一個謎團,他的生又何嚐不是一個謎團?

朝來風色暗高樓,偕隱名山誓白頭。

好事隻愁天妒我,為君先買五湖舟。

——鬱達夫:《寄映霞》

1916年,鬱達夫在日本寫信給大嫂陳碧岑,談的本是家事,結尾處他卻掉轉筆頭,大發感歎:“弟看世界女人,都惡魔之變態,此後關於女色一途,當絕念矣。”這年,鬱達夫剛滿二十歲,黃口乳牙講大話,未免言之過早。

鬱達夫的運數和劫數都始於一局戀愛一樁婚姻。這位風流才子,閱盡人間春色,然而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王映霞之外,那些五分鍾熱度的戀愛都可以忽略不計,那兩樁貌合神離的婚姻也是平淡無奇。鬱達夫生命中的華彩樂章奏響於1927年1月14日,一切並非偶然。

那一天,鬱達夫在上海尚賢坊孫百剛家初見王映霞,驚豔不已,他再度燃起追求“完美”的心靈之火。他對昔年留學日本時的好友孫百剛說:

“老孫!近來我寂寞得和一個人在沙漠中行路一樣,滿目荒沙,風塵蔽目,前無去路,後失歸程,隻希望有一個奇跡來臨,有一片綠洲出現。”他的運氣不錯,奇跡出現了,“綠洲”就在眼前,她是正值十九歲芳齡的王映霞,這位出身書香門第的杭州少女在孫百剛的《鬱達夫傳》中不僅外形美好,而且氣質絕佳:“她的亭亭的身材,健美的體態,犀利的談鋒,對人一見就熱絡的麵龐,見著男子也沒有那一種忸怩造作之態,處處都顯示出是一位聰明伶俐而有文化教養的女子。尤其她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一張略大而帶有嫵媚曲線的嘴唇,更給人以輕鬆愉快的印象。”鬱達夫驚鴻一瞥已傾心,他意亂情迷,隻要王映霞偶爾跟他談上幾句話,他全身的細胞神經就像經過熨鬥燙過似地舒適服帖。盡管他明明知道中年熱戀的後果常不佳妙,但還是忍不住要在日記中拿定主意:“我的心被她攪亂了,此事當竭力進行,求得和她做一個永久的朋友。”在1927年2月17日的日記中,鬱達夫表白得更為清晰:“咳嗽總是不好,痰很多,大約此生總已無壯健的希望了,不過在臨死之前,我還想嚐一嚐戀愛的滋味。”

《堂吉訶德》中有這樣一句議論:“一個正派女人的美貌好比一束獨立的火焰或者一把利劍,如果不靠近它,它既不會燒人,也不會傷人。”那麼靠近它呢?難道真會被灼傷和斫傷?天底下隻有懦夫才不敢去嚐試與美女親密接觸,鬱達夫也許內心潛存著自卑感,然而一旦有人喚醒了他內心的那頭豹子,他就絕對不是一名懦夫。

鬱達夫剛陷入情網時,好友孫百剛、方光燾、章克標、徐釣溪等人時常惡作劇,變著法子捉弄鬱達夫,要麼騙他去兆豐公園,要麼騙他去火車站,要麼騙他去別的什麼地方,說是王映霞幾點幾刻將去那裏,然後他們就等著看鬱達夫踐約不遇的急相窘態。受過幾次誆騙後,鬱達夫自然明白過來,他對孫、方、章、徐等人頗懷怨忿,把這幾個不懷好意的家夥一體認為是自己求愛路上的攔路虎。

鬱達夫以往的戀人和情人大都出身於貧苦家庭,他自傳中寫到的十三歲時的初戀對象“趙家少女”,在日本留學期間擁之於懷的後藤隆子、田梅野、玉兒,以及回國後在安慶結歡的海棠姑娘,她們不是農家女、小家女,就是侍女、妓女,哪有一位是王映霞這樣畢業於新式學堂(浙江省立女子師範)的大家閨秀?至於鬱達夫的結發妻子孫荃,雖也吐屬風雅,但她相貌平凡,一樁包辦婚姻,質量可想而知。他們有過詩詞唱和,書信往還,已經生兒育女,情意卻並不濃厚。鬱達夫初識王映霞時,就是這麼個尷尬的處境,一個使君有婦,一個羅敷有約,但他毫無退縮之意。兩人相識僅兩個禮拜,鬱達夫居然就交淺言深,寫信去勸導王映霞:“聽說你對苕溪君的婚約將成,我也不願意打散這件喜事。可是王女士,人生隻有一次的婚姻,結婚與情愛,有微妙的關係,你但須想想你當結婚年餘之後,就不得不日日作家庭的主婦,或拖了小孩,袒胸哺乳等情形,我想你必能決定你現在所考慮的路。你情願做一個家庭的奴隸嗎?你還是情願做一個自由的女王?你的生活盡可以獨立,你的自由,絕不應該就這樣的輕輕拋去。”

這就是鬱達夫為王映霞勾畫的未可樂觀的婚姻(與別人結婚)前景,他勸導她擺脫一切束縛,做一位“自由的女王”,這頂冠冕肯定得由他親自給她戴在頭上。王映霞經不住鬱達夫“舉著火把的狂熱追求”,內心很有些鬆動,她仰慕鬱達夫的才華,同情他的身世,但又害怕充當不光彩的“第三者”,插足對方的婚姻,招致外間輿論的譴責。有一次,孫百剛勸王映霞回避鬱達夫,讓他及早死心,王映霞說:“倘若斷然拒絕他,結果非但不能解除他的煩惱,也許會招來意外。”在她猶疑不決的那段日子,鬱達夫的書信攻勢極為猛烈,一會兒說自己如何如何苦悶,一會兒說自己準備到法國去了卻殘生,一會兒說自己真快要死了,一會兒說自己的愛朝不待夕,“如猛火電光,非燒盡社會,燒盡己身不可的”,一會兒說王映霞是“一個被難者,一個被瘋犬咬了的人”。他甚至想出幾條王映霞不愛他的理由:“第一是我們的年齡相差太遠,相互的情感當然是不能發生的;第二我自己的豐采不揚——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內部的燃燒;第三我的羽翼不豐,沒有千萬的家財,沒有蓋世的聲譽,所以不能使你五體投地的受我的催眠暗示。”總之,鬱達夫把自己放到很低很低的位置,戀愛時,放低姿態確實不失為高招,容易打動對方的心。王映霞情竇初開,自然吃受不住這種“地毯似的轟炸”,盡管她偷看了鬱達夫1927年2月27日的日記——“我時時刻刻忘不了映霞,也時時刻刻忘不了北京的兒女。一想起荃君的那種孤獨懷遠的悲哀,我就要流眼淚,但映霞的豐肥的體質和澄美的瞳神又一步也不離的在追迫我”——知道鬱達夫並未狠下與妻子斷絕感情的決心,確實有過一時的惱怒,但經過鬱達夫一番巧言解釋並發下毒誓(三年內他若不與孫荃離婚,他就死給王映霞看),她終於轉嗔為喜,不再顧忌舉世非笑,不再固執少女的虛榮,不再計較鬱達夫未經她的同意即出版《日記九種》,曝光他們的情事。一旦生米煮成熟飯,她甚至不再強求鬱達夫與孫荃先行離婚。巧的是,恰在那時,鬱達夫患了嚴重的黃疸病,令她心生惻隱。

1927年4月,鬱達夫前往杭州王府拜望王映霞的祖父和母親,他心中原本惴惴不安,惟恐遭到冷遇。始料不及的是,一切擔心純屬多餘,他居然受到東床嬌客規格的款待,不禁喜出望外,樂不可支。“在祖父的寬容、媽的勉強下”,王映霞與鬱達夫訂立婚約。鬱達夫原本答應與王映霞去歐洲旅行結婚,卻隻是他胡亂許諾的畫餅。1928年春天,鬱達夫又虛晃一槍,向外界表示他要與王映霞赴東瀛行婚禮,他們印發了請帖,通知了中外親友,2月21日在東京精養軒擺婚筵,卻由於川資匱乏,未能成行。王映霞做了他的妻子,也就成了他的同謀。鬱達夫瞞天過海,與新娘在上海北站附近的小旅館租住了一個多月,權且算是去了一趟日本,好在王映霞的祖父和母親麵前圓謊。他們“回國”後,選在上海南京路的東亞飯店擺了兩桌喜筵,邀請的都是至親好友。之久之後,好友易君左贈詩給鬱達夫,讚美他和王映霞是“富春江上神仙侶”,令人羨煞,令人妒煞。

如花美眷也得食人間煙火,偏偏鬱達夫囊中羞澀,手頭拮據,喜興未消,就要把《零餘者》中歎窮的老調再彈一次:“袋裏無錢,心頭多恨。//這樣無聊的日子,教我捱到何時始盡。//啊啊,貧苦是最大的災星,//富裕是最上的幸運。”此調彈過之後,他早已記不起昔日情書中所寫的那句話,他娶的這位王女士“當結婚年餘之後,就不得不日日作家庭的主婦,或拖了小孩,袒胸哺乳”,做定了“一個家庭的奴隸”,到這時她才知道他答應讓她去做的“自由的女王”,原是一句夢囈般的許諾。鬱達夫與王映霞結婚後,租住在上海赫德路嘉禾裏1476號,家具都是從木器店裏租來的。牆壁上掛一副蔡元培寫的對聯,用的是龔自珍的詩句,“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隻為稻粱謀”,十分切合鬱達夫當時的處境。住所周邊的環境如何呢?王映霞後來在《半生雜憶》中有這樣的描寫:“從亭子間的南窗望出去,正好是靜安寺公墓(今名靜安公園)的所在,那墓地裏每一座墳的水泥蓋上,豎立著的大理石安琪兒,也都曆曆可數。”天天與墓地相鄰,真夠磣人的。嘉禾裏可算貧民聚居地,住的多半是電車司機、售票員和產業工人,在隻認衣裳不認對象的上海灘,很好隱蔽身份。時當白色恐怖時期,鬱達夫不宜四處露麵,身邊有美妻相伴,歎窮歸歎窮,總還不至於寂寞無聊。他可以從飲酒、購買舊書中獲得樂趣,酒喝到醉臥大雪長街,書買到堆至滿坑滿穀,王映霞這時還隻是心疼他,並不特別怪怨他不知節製地胡亂交朋友,胡亂花錢。鬱達夫的口頭禪是:“我們無產者惟一可靠的財產,便是自己的身體。”於是,王映霞的興趣集中在辦好夥食上,他們不講究穿,隻講究吃,一門心思享口福。王映霞在自傳中自豪地說:“當時,我們家每月的開支為銀洋二百元,折合白米二十多石,可說是中等以上的家庭了。其中一百元用之於吃。物價便宜,銀洋一元可以買一隻大甲魚,也可以買六十個雞蛋,我家比魯迅家吃得好。”

然而羨煞神仙的好日子難以持久。鬱達夫想把王映霞留在家中,供他一人欣賞一人享用,這在事實上不可能做到。

1931年春,王映霞懷著第三個孩子鬱雲,已有七個月身孕,隻為喝酒的事兩人發生幾句不愉快的爭吵,鬱達夫便拿走五百元存單,精神和肉體一同重返“故鄉”,回富陽去跟元配夫人孫荃同居了一個星期,他與王映霞的感情因此降至冰點。事後,為了補償妻子的精神損失,在王映霞的祖父王二南的督促下,律師徐式昌、北新書局經理李小峰臨場作證,鬱達夫簽署了一式三份的“版權贈與書”,受益人是王映霞,這事才算平息下來。

王映霞是新派女子,有很強的個性,除了親情、愛情之外,她還渴望友情滋潤心田,這要求一點也不過分。1932年,王映霞浙師的同學劉懷瑜獨身一人到上海旅行,她到旅館去探望,同窗故交久別重逢,徹夜暢談,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鬱達夫卻十分生氣,為此出走半個月,還寫了一篇《她是一個弱女子》,影射王映霞與劉懷瑜搞同性戀,他這一招大出王映霞意料,令她惱怒不已。好一番折騰後,王映霞在自傳中寫道:“我原諒他的病態,珍惜他的不健康的身體,另外,還感佩著他的才華。於是,隻能言歸於好。”但每一次和好背後都積累了新的隱患。

王映霞最不滿意的是鬱達夫於婚後感情漸趨冷淡,家書中往往隻有稿件如何處置、銀錢如何分配、親友如何交道等瑣碎內容,很難再找尋到幾句能令王映霞溫心暖懷的話語,鬱達夫早期情書中常常出現的那些鬼頭鬼腦賊頭賊腦的“love”、“kiss”字樣更是掃地以盡,完全絕跡。1938年10月18日,她在寫給鬱達夫的信中抱怨道:“別人都會在文章中稱讚自己的妻子、愛人,隻有你,一結婚後便無聲無息,就像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了這個人一樣。做你的妻子,倒不如做個被你朋友遺棄了的愛人來得值得,就如徐亦定一樣。”鬱達夫將浪漫的愛情視為階段性產物,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王映霞當然不滿足,而且心中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幻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