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深秋,武漢岌岌可危,鬱達夫聽從易順鼎之子易君左的建議,舉家遷至湖南漢壽。一路上,鬱達夫心情沉重,王映霞餘怒未消,彼此形同陌路。破碎的情感要彌合裂痕,忿懣的怨偶要捐棄前嫌,談何容易!在漢壽安家後不久,正徘徊歧路的鬱達夫接到陳儀之邀,再次赴閩,決心為國犧牲一切。王映霞與老母幼子則暫時滯留在漢壽。
鬱達夫千不該萬不該在王映霞怨怒未消之際,又誤信流言,說是許紹棣當初送給王映霞三十七萬餘元港幣。王映霞慪得手足冰涼,她在回信中寫道:“這三十七萬餘元港幣的存折,於我們死後,都留在這裏轉贈你,讓你再去買一個有這樣身價的女子,因為你是喜歡有價錢的女人的。我始終未要你一個錢,這似乎亦是你怕我會收別人三十七萬餘元港幣的原因。”鬱達夫在戰亂時期采取撒手主義,任由妻兒處在缺錢缺糧缺安全感的苦況中,卻還要糾纏“第三者”舊事,往妻子的傷口抹鹽,這種做法,不僅不智,而且不仁。王映霞忍受著錐心之痛,終於寫下悲憤的感慨:“假如我有女兒,則一定三世都不給她與不治生產的文人結婚!自己是一切都完了,壯誌雄心盡付東流江水,我對你的希望與苦心,隻有天曉得!”她原本也主張,在婚姻觸礁時,“大家把一切的氣憤全都丟棄了,來計劃計劃以後的家計”,但鬱達夫心不在焉,她隻是一廂情願。
純性情的浪漫文人精神上極容易陷入感傷境地,變得神經質,極端者還會具有歇斯底裏的傾向,他們並不適應家庭生活,鬱達夫將夫妻感情弄得一團糟,勢必如此。所幸他不曾像盧梭那樣棄子,也不曾像徐渭那樣殺妻,總而言之還算是中庸的。在現代,文人自暴隱私,蔚然而成一種風氣,魯迅出版《兩地書》,自暴與許廣平的“師生戀”;廬隱出版《雲鷗情書集》,自暴與李唯建的“姐弟戀”;張競生發表文章《恨》,譴責與他同居的褚女士棄兒拋家,另找情人……都曾影響視聽,轟動一時。魯迅與廬隱是有所保留的暴露,張競生與鬱達夫則是無所顧忌的暴露,前二人得到喝彩,後二人則徒然留下笑柄。“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這是鬱達夫的名句,然而他隻能做到醉酒使氣,卻做不到憐香惜玉。
四
急管繁弦唱渭城,愁如大海酒邊生。
歌翻桃葉臨官渡,曲比紅兒憶小名。
君去我來他日訟,天荒地老此時情。
禪心已似冬枯木,忍再拖泥帶水行!
——《毀家詩紀·十五》
1938年冬,鬱達夫受《星洲日報》聘請,離開福州,投荒南下,前往新加坡。此前,王映霞前來與他會合,途經長沙時,正巧趕上“文夕大火”,行李、照片、書信和《版權贈與書》都付之一炬。換一個相對安全相對陌生的環境,本來對他們修複感情不無好處,可是鬱達夫卻在這節骨眼上再次犯暈。當時,香港《大風旬刊》主編陸丹林向鬱達夫約稿,他很快就收到了鬱達夫寄來的二十首加添注釋的舊體詩詞,總題為《毀家詩紀》。這可是送上門來的名人醜聞,而且是一堆令人難以啟齒的“珍聞”,最能滿足“扒糞族”的特殊愛好,其中一條尤為刺眼:鬱達夫、王映霞二人在金華重逢時,王映霞以剛來月假為由拒絕與鬱達夫行房,兩天後卻與許紹棣馳車夜奔碧湖。陸丹林如獲至寶。他本可弭患於無形,婉言規勸鬱達夫慎重此事,但他把朋友之間的道義撇在一旁,全然不顧忌這組詩詞一旦發出有可能使鬱達夫妻離子散的可怕後果。1939年3月5日,第三十期《大風旬刊》出刊,果然洛陽紙貴,萬人爭誦,連印四版,轟動海內外。王映霞在新加坡讀到這二十首“家醜”全紀錄的詩詞,真是如雷轟頂,怒不可遏,兩人早就講好了不再互揭傷痂,鬱達夫背地裏卻又弄出這些詩詞,弄出也罷,他還要拿去刊物上發表,將家醜大白於天下,將譴責公告於世人!王映霞認為,鬱達夫出此昏招,與當初在《大公報》上登載啟事性質已經不同,那一回他可能是一時衝動,這一次則顯然早有預謀。王映霞徹底寒心,作為應對,她寫了《一封長信的開始》和《請看事實》兩文,想要漂白真相,可是收效甚微。在《一封長信的開始》中,王映霞甚至發誓離婚之後不再嫁人:“實在說,又有誰逃出了棺材,而再爬進另一口棺材裏去的?對於婚姻,對於女子的嫁人,那中間辛酸的滋味,我嚐夠了,我看得比大炮炸彈還來得害怕。我可以用全生命全人格來擔保:我的一生,是決不致再發生那第二次的痛苦的了。”經此變故,覆水難收,他們終於以“協議離婚”的方式分道揚鑣,曾經轟轟烈烈的愛情傳奇至此淒然收場。
鬱達夫與王映霞由神仙侶而淪為怨偶,對此,外界的評議基本上分為兩派意見。一派是曲為之辯,偏向於為鬱達夫講話,雖未怪罪王映霞,卻認為她能與大才子鬱達夫做一場夫妻,博得盛名,也算值得了,這派意見以易君左的評論為代表。易君左在《海角新春憶故人——小記鬱達夫和王映霞》中說:“然而我總有一個定見:王映霞無論怎樣美,嫁給一個鬱達夫總算三生修到。我對這個朋友的深致敬慕,他是一個人才,一個天才和一個仙才。天生之才不容易呀,數百世而不可一見……一直到今天我看到創造社的諸人中,最天真最純潔最富正義感和熱情的,誰能比得上他呢,單憑《達夫九種》這部戀愛的聖經,王映霞亦足以千古了!”王映霞先為求名,後為求實,正因為虛名隻是畫餅,不足以裨益現實人生,她才會對鬱達夫的名士性情越來越不滿意,以至於無法忍受。外圍那些飽漢的喝彩對她是無用的。此外,還有一派意見,對鬱達夫則頗有微詞,認為他在這局婚姻中是一個喪失理智的破壞者。鬱達夫與郭沫若交情至深,可謂患難兄弟,他們曾自稱為“孤竹君之二子”。郭沫若肯定不會厚誣自己的鐵哥們,他在《論鬱達夫》一文中曾談及《毀家詩紀》這一組詩詞,他的看法並不離譜:“那一些詩詞有好些可以稱為絕唱,但我們設身處地替王映霞作想,那實在是令人難堪的事。自我暴露,在達夫仿佛是成了一種病態了……說不定還要發揮他的文學想象力,構造出一些莫須有的家醜。公平的說,他實在是超越了限度。暴露自己是可以的,為什麼還要暴露自己的愛人?而這愛人假使是舊式的無知的女性,或許可無問題,然而不是,故所以他的問題就弄得不可收拾了。”莫非暴露得越徹底,就越能解氣消愁泄恨,擺脫心中的煩苦?浪漫文人都向盧梭看齊,那一部《懺悔錄》已成為他們的《聖經》。可是自暴隱私還得視國情差異而有所不同,各民族的道德承載力有大有小,評判眼光有高有低,在法國,大文人怎樣暴露都會招來喝彩聲,在中國,這把雙刃劍還是束之高閣為妙。
家庭破碎,咎由自取,鬱達夫消沉了一段時間,也寫過一首《寄王映霞》的詩懷念舊情:“大堤楊柳記依依,此去離多會自稀。秋雨茂陵人獨宿,凱風棘野雉雙飛。縱無七子為衷社,尚有三春各戀暉。愁聽燈前兒輩語,阿娘真個幾時歸。”但這一次王映霞受傷太重,她絕對不可能再回心轉意,她離開新加坡,返回祖國,真就是“大江茫茫去不還”了。
郭沫若在《鬱達夫論》中還寫道:“(達夫)愛喝酒,愛吸香煙,生活沒有秩序,愈不得誌,愈想偽裝頹唐,到後來誌氣也就日見消磨,遇著什麼棘手的事情,便萌退誌。”惟有這一回,鬱達夫很快就收起了頹廢的外套,畢竟國難的陰影比家禍的陰影更為沉重。鬱達夫強撐精神,主編《星洲日報》和《華僑周報》的副刊,寫下近四百篇政論文章,宣傳抗日,在東南亞讀者中產生很大的反響。他的感情空白也很快得到填補,才貌雙全的女播音員李筱瑛走進了他的生活。李筱瑛是福建福州人,在上海長大,畢業於暨南大學,中英文俱佳。她年輕浪漫,十分崇拜鬱達夫的文學天才,樂意以身相許。兩人相愛一段時間後,李筱瑛即以鬱達夫“契女”的名義搬至坐落在中魯忠坡路的鬱家居住,協助鬱達夫翻譯《瞬息京華》。巴人(王任叔)在《記鬱達夫》一文中寫到鬱達夫與李筱瑛的戀情:“達夫對於這位同住的女人,十分關心留意她的謦欬、笑貌和煩躁,忠順與卑屈,已到奴隸的程度。而那女人呢,大有法國貴婦人氣質,自恃青春,傲慢而驕橫,在不可一世的氣概之下,包著一顆實利主義的靈魂。盡可把一個男子作為工具而使用,但必須和她站在平肩的時候,既須有名士的才氣,又須有達官的權勢與巨賈的富有。”鬱達夫去舊迎新,這件事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他的兒子鬱飛。盡管李筱瑛待鬱飛不薄,給他買玩具,買食品,多方爭取,鬱飛還是堅決反對父親跟李筱瑛同居。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李筱瑛隨英軍撤退到爪哇島,鬱達夫逃亡到蘇門答臘,彼此消息隔絕,這段戀愛即宣告無疾而終。
當時,國內一批流亡南洋的文化人在蘇門答臘的巴爺公務開辦了一家“趙豫記”酒廠,鬱達夫為了躲避日本人迫害,掩藏真實身份,化名趙廉,出麵當老板,張楚琨任經理,胡愈之任會計。鬱達夫讓人用汽油桶裝酒,賣給日本兵,他開玩笑說:“我雖無力殺死日本人,我要用含酒精度的烈酒醉死日本人!”由於他暴露出日語專長,被迫做了日本憲兵隊的翻譯,為期半年多,他利用這一敏感職位保護了陳嘉庚等一大批進步僑領和中共、印共地下黨員。出於安全考慮,鬱達夫娶原籍廣東、年僅二十歲的華僑女子何麗有為妻。她相貌平平,文化不高,連中國話也似懂非懂,鬱達夫用馬來語稱之為“婆陀”(傻瓜)。直到鬱達夫遇難後,何麗有才知道鬱達夫是中國文壇鼎鼎有名的人物,她如同潘蘭珍認不出丈夫“李老頭”竟是天字第一號欽犯陳獨秀一樣,心頭不知是悲是幸。
王映霞回國後,決心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她隻身前往重慶,由戴笠介紹進入外交部擔任文書科科員,同時拜重慶商會會長王曉籟為幹爹,有了這兩把保護傘,她就不僅是左右逢源,而且無往不利。1942年4月4日,王映霞違背昔日的誓言,與重慶招商局經理鍾賢道在重慶百齡餐廳舉行盛大婚禮。賀客盈門,均是各界名流,連施蟄存也樂顛顛地跑去拍馬屁,賦七律一首,其頸聯和項聯為:“早歲延明真快婿,於今方朔是狂夫。謗書欲玷荊和璧,歸妹難為和浦珠。”據章克標回憶錄《文苑草木》所記:“他們的婚禮是十分體麵富麗的。據說重慶的中央電影製片廠還為他們拍攝了新聞記錄片。他們在上海、杭州各報上登載了大幅的結婚廣告,而且介紹人還是著名外交界名人王正廷,可見這個結婚的規格之高,怎樣闊綽。”王映霞終於補足人生第一課,她這回既不要名士,又不要達官,隻要老實、單身、健康、能以正式元配之禮待她的男人,以雪草率馬虎之前恥。王映霞在自傳中心平氣和地說:“如果沒有一個他(鬱達夫),也許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如果沒有後來一個他(鍾賢道),我的後半生也許漂泊不定。”
鬱達夫萬裏投荒,橫死絕域,對於他的評價,曆來褒貶不一,讚的人稱之為天才,為大師,為烈士,為現代詩壇執牛耳的龍頭大哥,貶的人則罵他為花癡,為漢奸,為病態狂,為頹廢文人和墮落文人。香港學者梁錫華甚至批評鬱達夫“忠奸飄忽”,因為鬱達夫得到過日軍大將鬆井石根的禮讓,而且在印尼當過日本憲兵隊的翻譯,所以梁錫華指證他身上有洗刷不淨的漢奸嫌疑。古語雲,“知子莫若父”,實則知父也莫若子。在鬱達夫的眾多子女中,鬱飛與父親相處最久,相知最深。1992年,六十四歲的鬱飛曾對新加坡記者說:“我的父親是一位有明顯優點,也有明顯缺點的人,他很愛國家,對朋友也很熱心,但做人處世過於衝動,以至家庭與生活都搞得很不愉快。他不是什麼聖人,隻是一名文人,不要刻意美化他,也不要把他醜化。”鬱飛這話不僅說得誠懇,而且說得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