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將軍沒訓小兒子,可能是對老來子多了一兩分慈愛容忍,魏昭是幾兄弟裏唯一放養的一個。他不用被逼著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滿身旺盛的精力揮灑在所有他感興趣的地方。他四五歲就把偌大一個將軍府摸了個遍,知道哪一棵樹的樹杈適合在上麵爬,哪一個牆角下有著隱秘的狗洞——接著,沒人能阻止他溜出去了,捉魏昭比捉賊還難。
端莊的魏夫人為他柳眉倒豎的次數比此前半輩子還多,好幾次都想衝過去擰他耳朵。可偏生這比誰都頑皮的孩子又比誰都狡猾,每次都在魏夫人要忍不住前撒嬌賣乖,噓寒問暖,賠禮道歉,能對他生氣超過半天的人,一定有一副鐵石心腸。
沒人不喜歡魏昭,魏老將軍的母親開始對這外室之子頗有微詞,後來一見他就笑得見牙不見眼;老大老二老三一度摩拳擦掌想讓小弟弟也吃他們當年吃過的苦頭,結果一個個對小弟的機靈勇敢讚不絕口,都成了不錯的哥哥;項陽城老看見魏小公子的人多半心裏把他當自家的子侄輩兒看待,他們都說,這孩子長大了一定也很有出息,和他的父親、他的哥哥們一樣。
魏夫人當然也很喜歡魏昭,卻不希望他和父親、哥哥們一樣。她用勺子給這孩子喂過奶糊糊,給他縫過虎頭鞋,在樹下看他蕩過秋千,夏日給他打過扇,冬日為他煲過湯。她看他從那麼瘦弱的小可憐長成個虎頭虎腦的搗蛋鬼,從走兩步會腳軟的麵團變成能舞長#槍的小少年,聽他叫自己母親,聽他用掉了兩顆乳牙的漏風聲音給她說笑話……那是她的孩子,第一個由她一手養大的男孩。
魏昭為了降服烈馬摔斷胳膊那一回,魏夫人一邊板著臉喂他吃藥,一邊想著:要是魏將軍要她的小兒子也送上戰場,哪怕像個潑婦一樣一哭二鬧三上吊,她也非要攔著丈夫不可。
“娘?”魏昭怯生生地說,一口喝光了藥,擺出一張可憐兮兮的苦臉。魏夫人歎了口氣,他便厚著臉皮粘過來說自己錯了,又說這次隻是意外,絕對沒有下次。“何況我不是成功了嗎?”魏昭說,雙眼閃著興奮的光,“嘿,等我一好,一定要讓母親看看兒子騎起馬來何等英姿勃發!”
魏夫人又忍不住要歎氣,她心知自己能拚命攔住任何把小兒子推進危險裏的人,除了魏昭自己。
後來如何了?
魏老太君睜開了眼睛。
她方才眼前黑了好一陣,似乎聽見仆人們兵荒馬亂地叫嚷著什麼。這會兒她睜眼,卻發現室內一片安靜,沒有一個侍女,隻有一個男人半跪在她床頭邊。那個成年男人十分英俊,更重要的是十分熟悉,魏老太君努力思索著,那人麵上的神情便悲傷起來了。
他不知做了什麼,魏老太君感到腦中的迷霧散去了許多,甚至能想起死了幾十年的丈夫長得什麼樣。這人並不像丈夫,也不像老大,不像老二,不像老三,他事實上長得和魏家人並不像,魏夫人的臉卻亮了起來。她顫巍巍伸出手,按住了對方的手背。
“昭兒?”老太太快活地喊道,“啊呀,你長大啦。”
“母親。”她多年不見的小兒子露齒一笑,精神極了,看著真是個棒小夥,和她想過的一樣,“我還當您認不出我了呢。”
“什麼瞎話!”魏夫人嗤之以鼻道,“哪裏有當娘的認不出兒子的?”
她想起來了,這些日子以來反反複複努力回顧的人生從破敗的舊畫卷變得鮮亮如初。她想起父母、丈夫和兒孫如何先一步離去,記憶中的小兒子為何先一步離去——他被仙人帶走啦!魏老太太想起自己在等待那些早逝的鬼魂前來接她,想起自己還懷著一絲希望在等待,等那個被仙人偷走的孩子,在她離開之前,回來看她一眼。
魏老太高興極了,她枯瘦的手用力拍著孩子的手背,末了又擔憂起來,她一個深閨婦人都知道仙凡有別,上了山的人是不能與凡人有多少瓜葛的。她問:“仙人不會生你氣吧?”
“無妨。”魏昭笑道,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兒子可厲害了,他們現在可攔不住我。”
“現在?”
“以前嘛,唔,開始兒子想著要修成大器再衣錦還鄉,後來又倒了個大黴……”
魏昭給老母親講了個精彩的故事,講得又快又好聽,比哪個說書人的話本都好聽,把老太太逗得直笑。他又說侄子那兒不必擔心,還在空中畫出一麵鏡子,讓老太太看敵軍如何也被一場雷雨驅散。鏡子那麵的雲上有仙人笑著對魏老太君點頭,魏昭介紹他為同門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