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太陽打個招呼(1)(1 / 1)

六、給太陽打個招呼

每個人都在找一件事,跟別人不一樣的事。似乎沒有兩個人在幹相同的事。土地肥沃雨水充足。人隻剩下種和收兩件事。隨便灑些種子就夠生活了。沒人操心莊稼長不好,地裏草長的旺還是苗長的旺,都不是事情。草和糧一同長到秋天,人吃糧草喂牲口。一個月種,兩個月收,九個月閑甩手。

但人不能閑住。除了種地手頭上還要有一兩件事,這才像個人。要不吃了睡,睡了吃,就跟豬一樣了。比如張望,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頭的沙包上,清數上工收工的人。開始人們不知道他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沙梁上在幹什麼。

“實在沒事幹,學張望,站在沙梁上,朝遠處的路上望望,再朝村子望望,也是件事。”這句話是韓拐子說的。韓拐子自從斷了腿,就像一個有功勞的人,啥都不幹了。瘸著腿走路,成了他和別人不一樣的一件事。就像王五爺靠撒尿在虛土梁留下痕跡。過多少年,韓拐子一個腳印一個拐棍窩的奇特足跡,也會留在虛土中。

人們知道張望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沙梁上清點他們時,村裏已經沒幾個人。好多人學馮七去跑順風買賣,在一場風中離開村子。另一場風中,有人帶著遠處的塵土和落葉回來。更多的人永遠在遠處,穿過一座又一座別人的村子。跑順風買賣成了虛土莊人人會幹的一件事。誰在村裏待的沒意思了,都會趕一輛馬車,順風遠去。丟在村裏的話是跑買賣去了。跑贏跑虧,別人也不知道。在外麵白住些日子回來,也沒人說。反正這是一件事情。不過要做的像個樣,出去時裝幾麻袋東西,回來時裝幾麻袋東西。不能空車去空車回,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閑錘子,跑空趟子呢。

肯定還有人,在村裏幹我們不知道的事。就像劉扁,挖一個洞鑽到地下不出來了。我五歲的早晨,隻看見兩種東西在離去,一個朝天上,一個朝遠處。朝下的路是後來才看見的,村裏有人朝地下走了。一些東西也在往地下走,不光是樹根,有時翻地,發現幾年前扔掉的一截草繩,已經埋到兩拃深。而挖菜窖時挖出的一個頂針,不知道誰丟失的,已經走到一丈深的土中。還有我們的說話和喊叫,日複一日的,早已穿過地下的高山和河流。在那些草根和石頭下麵,日夜響徹著我們無所顧及的喊叫。

有幾年,我認為村裏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沒人給太陽打招呼。

太陽天天從我們頭頂過,一寸一寸移過我們的土牆和樹,移過我們的臉和晾曬的麥粒。它落下去的時候,我們應該給它打個招呼。至少村裏有一個人在日落時,朝它揮揮手,擠擠眼睛,或者喊一聲。就是一個熟人走了,也要打個招呼的,況且這麼大的太陽,照了全村人,照了全村的莊稼牛羊,它走的時候,竟沒人理識它。

也許村裏有一個人,天天在日落時,靠著牆根,或趴在自己家朝西的小窗口,向太陽告別,但我不知道。

我五歲時,太陽天天從我家柴垛後麵升起。它落下時,落的要遠一些,落到西邊的包穀地。我長高以後看見太陽落得更遠,落到包穀地那邊的荒野。

我長大後那塊地還長包穀。好像也長過幾年麥子,覺得不對勁。七月麥子割了,麥茬地空蕩蕩,太陽落得更遠了,落到荒野盡頭不知道什麼地方。西風直接吹來,聽不見包穀葉子的響聲,西風就進村了。刮東風時麥子和草一塊在荒野上跑,越跑越遠。有一年麥子就跟風跑了,是六月的熱風。人們追到七月,抓到手的隻有麥稈和空空的麥殼。我當村長那幾年,把村子四周種滿包穀,包穀杆長到一房高,虛土莊藏在包穀中間,村子的聲音被層層疊疊的包穀葉阻擋,傳不到外麵。

包穀一直長到十一月,梆子掰了,包穀杆不割,在大雪裏站一個冬天。到了開春,葉子被牲畜吃光,杆光光的。

另外幾年我主要朝天上望,已經不關心日出日落了。天上一陣一陣往過飄東西,頭頂的天空好像是一條路。有一陣它往過飄樹葉,整個天空被樹葉貼住,有一百個秋天的樹葉,層層疊疊,飄過村子,沒有一片落下來。另一陣它往過飄灰,遠處什麼地方著火了,後來我從跑買賣的人嘴裏,沒有聽到一點遠處著火的事,仿佛那些灰來自天上。更多時候它往過飄土,尤其在漫長的西風裏,滿天空的土朝東飄移。那時我就說,我們不能朝西去了,西邊的土肯定被風刮光,剩下無邊無際的石頭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