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天龍還多用一條左腿,他那條左腿亦同時遭殃。
蕭百草現在隻剖譚天龍的右腿,他隻得一把刀,兩隻手。
骨頭都打碎,肌肉不凹下才怪。
肌肉一剖開,碎骨便露了出來。
碎骨赫然亦是紫黑色。
常笑盯著紫黑的血,紫黑的骨,一雙眼都發了光。
除了他,所有人都已給當前的情景嚇呆。
吃飯的桌子變了剖屍台,酒館的飯堂變了驗屍室,三個赤裸的屍體同時在解剖。
空氣中充滿了一種令人作嘔的,混合著藥香和屍臭的氣息。
慘白的刀鋒,慘白的肌肉。
紫黑的血,紫黑的骨。
這裏簡直就已像是個地獄。
這種情景已不是"恐怖"兩個字所能形容,更不是尋常可以見到。
甚至連解剖屍體,安子豪也是第一次見到。他偏開了臉。
老掌櫃比安於豪更慘,他已在嘔吐。
他嘔吐著,一個頭幾乎已叩倒在常笑前麵的桌子上,嘶聲道:"我這裏還要做生意——"這店子若是給人知道曾經用來做驗屍室,解剖過三具屍體,還有人光顧才怪。
他辛苦奮鬥了這麼多年所得到的也就隻是這個店子。
安子豪了解老掌櫃的心情。
常笑卻似乎並不了解。
他的麵上仍帶著笑容,截口道:"你若是再在這裏吵嚷,騷攏他們的工作,以後也就根本不必再做生意了。"他是在警告。
安子豪聽得出常笑話中的含意,他隻希望老掌櫃也聽得出。
老掌櫃好像也聽得出,再給這一嚇,一個身子立時癱軟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之上。
安子豪這才鬆了口氣。
這裏地方並不大,鎮上一共隻有八十三戶人家,他來這裏已多年,對於這裏的每一個人,多少都已有一點認識。
對於老掌櫃,他認識更深。
他知道老掌櫃的性情,如果有人侵犯到他的利益,他甚至不借拚命。
現在老掌櫃似乎已懾服在常笑的威勢之下,即使昏過去,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他實在擔心這個老掌櫃忍不住氣。
老掌櫃如果真的昏過去就好了,隻可惜不是。
安子豪這口氣也未免鬆得太早。
他這口氣還未吐盡,老掌櫃已伸手攀著桌子,掙紮著從椅上站了起來:"我絕不容許你們在這裏做這種事。"猛一聲狂呼,老掌櫃就向一個剖屍中的官差撲了過去。
安子豪哪裏還來得及勸止。
他甚至來不及勸止常笑的出手。
常笑已出手。
老掌櫃一聲狂呼才出口,他的人就從坐著的椅子上飛起,箭一樣射出。
人未到,劍已到。
老掌櫃一個"事"字才說完,匹練也似的一劍已哧的飛人了他的咽喉。
劍一吐一吞。
老掌櫃撲出的身子立時仆倒在地上。
沒有血,血還來不及濺出。
劍卻已收回,常笑人亦已飛回。
他坐回椅子上之際,劍已在鞘內。
好快的一劍,好毒的一劍。
他的臉上居然還掛著笑容。
老掌櫃也居然還未斷氣,他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死魚一樣的一雙眼瞪著常笑,一隻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一隻手扯開了自己的嘴角,慘呼道:"我做鬼絕不會放過你。"隻有這句話。
這句話說完,他的人已變成了死魚一樣,扼著咽喉的那隻手染滿了鮮血。
安子豪不由得一連打了好幾個冷顫。
打冷顫也並不是安子豪一個人。
正在解剖屍體的兩個官差亦已停下了刀,蕭百草一雙手雖未停下,一個身子已不住的在顫抖。
老掌櫃的話實在夠恐怖。
在這種環境之下,聽起來更恐怖。
無論誰聽了他那句話都難免震驚。
隻有一個人例外。
毒劍常笑。
他不單隻是顯得無動於衷,臉上的笑容亦依舊。
他甚至瞪著老掌櫃死亡的眼睛,道:"世上如果真的有鬼,人死了如果真的就能化做厲鬼複仇,我最少已死了一千次,絕不會活到今日。"就連他的話聲也沒有變化,他的神經簡直就像鋼絲一樣堅韌。
他就像鐵恨,絕對否認妖魔鬼怪的存在。
也許他還不致於這麼肯定,但無論如何,他這番話已能鎮定人心,起了很大的作用。
工作馬上又繼續。
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
初秋的天氣雖然已不太熱,他們的額上都已冒出汗珠,工作中的六個人更是濕透衣衫。
檢驗紅石的三個官差終於有了結果。
三塊血紅色石頭都已變成血紅色的粉未。
"這三塊紅石是普通的石頭,隻因為在紅蝙蝠的血液中浸過相當時候,所以才變成了血紅的顏色。""紅蝙蝠原產瀧洲雙伏紅蕉花間,它的血液,無需製煉就已是一種媚藥,卻絕對不是毒藥。""要將石頭變成這顏色,不單隻需時,更需大量的血液,這三塊石頭簡直就已是紅蝙蝠的結晶,就放在水中片刻,將那水喝下的如果是女人,即使是三貞九烈的女人,隻怕也不由自己,變成了蕩婦。""這種媚藥很少在中土出現,還能勾起大家的記憶的就隻有千裏踏花粉蝶兒曾以之迷遍大江南北一事。""千裏踏花"粉蝶兒是一個采花大賊,已在多年前授首鐵恨刀下。
常笑非常滿意這個結果。
三個官差實在盡了心力,所提供的資料也已夠詳細。
所以他讓他們去休息。
他自己卻不休息,盯緊著正在剖屍體的三個人。
這個人的耐力也同樣可怕。
三個時辰亦過去。
店堂中已開始逐漸的暗了下來。
現在即使還未到黃昏,也應已快到黃昏。
驗屍方麵仍沒有結果,解剖屍體的三個人卻已像剛從水裏撈上來的三條魚。
空氣再多一種汗臭,更令人難堪。
安子豪的一身官服都已濕了,他實在想溜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
可是他不敢。
常笑好像亦已有些不耐,忽然站了起來。
也就在這時,一個驗屍的官差已將手停下,另一個亦跟著停下。
他們剛回頭,常笑已忍不住發問:"你們找到了死因沒有?"一個官差呐呐道:"是中毒死的,一種非常厲害的毒藥。"常笑追問道:"是什麼毒藥?"
那個官差回答不出來。
常笑轉顧另一個官差。
另一個官差亦搖頭,卻道:"咽喉並沒有異樣,可見那種毒藥並不是由咽喉進入。常笑冷笑道:"不是由咽喉進入就一定由暗器打出來,你可曾找到了傷口?"官差又搖頭,囁嚅著道:"那三塊血紅的石頭——"常笑打斷了他的話,道:"石頭上並沒有毒藥,隻有媚藥,先前他們檢驗石頭的結果,你難道沒有聽到?"官差喃喃著道:"那一定有第二種暗器存在。"常笑道:"既然一定有,你就趕快給我找出來。"他一瞪眼對著第一個跟他說話的那個官差,道:"還有你!"兩個官差慌忙應聲道:"是!"
常笑忽問道:"內髒剖開了沒有?"
"內髒也要剖開?"
"要,一定要!"
"是。"
"內髒再找不到的話,剖他們的腦袋。"
"是。"
兩個官差哪裏還敢怠慢,趕緊又動工。
常笑這才坐回去。
他的要求比鐵恨更嚴厲。
腦袋如果也剖不出結果,他還要剖什麼地方?
才坐下,常笑忽又一欠身,目光已落在蕭百草的身上。
蕭百草仍在埋頭解剖屍體,心神似乎已放在譚天龍的屍體之上,周圍所發生的事情,他仿佛都沒有在意。
常笑盯著他,終於又忍不住開口道:"蕭老頭,你也沒有發現?"蕭百草應聲回過頭來,絲毫也不顯得訝異,看他這個樣子,簡直就像早已在等候常笑的呼喚。
原來他的心神並非怎樣集中在解剖屍體。
他滿頭汗珠點滴,神態已非常疲倦,一條腰更彎。
到底他已是個老人。
他瞪著一雙看未已昏花的老眼,道:"被擊陷的膝蓋上有幾個很小的針口。"他果然已有所發現。
常笑急問道:"有多少?"
蕭百草道:"比繡花針刺出來的怕還小,我反複檢驗到第三次,才將它們找出來。"常笑沉吟道:"比繡花針還小,那是什麼暗器?"蕭百草道:"我還未找出來。"
常笑轉顧那兩個官差,道:"你們也仔細檢驗一下,看是否也有那種針口?"不等他吩咐,兩個官差已經開始重新檢驗被擊陷的那部分皮肉。
有,果然有。
這答案雖在常笑意料之內,他還是不免現出詫異的神色,道:"針口與紅石所留下的傷痕競全都是在同一地方發現,未免太巧合。"他沉吟又道:"以此推測那暗器隻怕就嵌在紅石之上,紅石擊在肌肉之上的同時,暗器亦被紅石擊入肌肉之內。"蕭百草倏地插口道,"盡管暗器上淬有怎樣厲害的毒藥,足令中毒人迅速毒發身亡,血液亦未必同時停止流動。"常笑拍案道:"對,隻要血液還流動,那麼細小的暗器既已進入人體,就可能隨著血液流入心髒。語聲猛一頓,他振吭喝道:"剖他們的心髒!"聲未落,他又喝一聲:"掌燈!"這片刻之間,店堂內又已暗了幾分。
在這種情形下工作非常吃力,而且容易出錯。
他連這一點都已兼顧。
這個人豈止精明,更心細如發。
他的成功,顯然並非隻是因為他煊赫的家世。
燈盞迅速亮起,送到桌子上。
侍候在常笑左右的官差時刻都聚精會神,準備執行常笑的命令。
所以常笑的每一個命令都能夠迅速生效。
慘白色的燈光照耀之下,譚門三霸天的屍體更顯得恐怖。
剖開的屍體本來就已夠恐怖的了。
腸髒部已取出,堆在一旁。
他們是不是還可以將那些東西放回原來的位置?安子豪實在懷疑。
看到那些東西,他就惡心。
並不是任何人都有這種機會看到一個人身體的腸髒,在他來說這也可以算是一種幸運。
這種幸運他卻寧可不要。
他居然忍耐得住沒有嘔吐,這連他都覺得很奇怪,卻不知道自己的一張臉已變得多麼難看。
蕭百草與那兩個官差的臉更難看,映著慘白色的燈光,三個人的臉龐簡直就像是三張死人臉龐。
這一次,他們刀用得更謹慎,更仔細。
暗器竟真的就在心髒之內。
寸許長,頭發般粗細的鋼針正嵌在心瓣之上。
鋼針也許還可以流出心髒,但到那會兒血液已停止流動。
整個心髒都變成黑色,仿如在墨汁中撈上來。
淬在鋼針上的果然是厲害的毒藥。
這樣的鋼針兩個官差各自找到了七枝,蕭百草卻隻找到了三枝,譚天龍的一顆心他才隻剖開一半。
兩官差都還很年輕,年輕人的一雙眼通常都比老年人銳利,一雙手也通常比老年人來得靈活。
常笑已等得不耐。
要知道暗器的來曆,毒藥的來曆,十七枝鋼針已嫌大多,就一枚鋼針也已足夠。
十七針鋼針於是捧到麵前。
鋼針是用夾子鉗起,再放在白絹紙之上。
一種毒藥暗器在用過之後,未必毒性就完全消失。
藍紫色的鋼針在白色的紙上更顯得清楚。
常笑湊近燈旁,仔細的看了一會,喃喃地道:"三個人的死因雖已水落石出,暗器的來曆仍是一個問題。"他霍地將紙遞出,道:"唐老大,唐老二,你們兄弟是否可給予這個問題一個解答?"兩個麵容相似,身段相若,肥肥矮矮的中年官差應聲上前,將白紙上暗器接下。
天下暗器,以川東唐門為宗,自"搜魂手"唐迪那一代開始,唐門子弟更就以毒藥暗器稱霸江湖。
"情人箭"的霸道,武林中的朋友現在說起來仍心有餘悸。
這兄弟兩人正是川東唐門逐出來的不肖弟於。
他們雖不肖,手底下絕不含糊,見識也很廣。
天下間也許還不乏他們認不出的毒藥暗器,卻不是現在放在白紙上的十六枚毒針。
他們隻不過檢驗了片刻,就有了解答。
"針是七星堂精製,毒是最毒的牽機毒,這種毒針,其實就是七星絕命針。""七星絕命針原是七星堂莫氏七兄弟的獨門暗器,莫氏七兄弟當年因為開罪了天魔女,西河口一戰之後,七星就隻剩一星,亦即是莫衝。""七星堂也就在那一戰之後沒落,莫衝變成了陝北的一個獨行巨盜,卻已在四年前為鐵恨所擒,病死在大牢。常笑對於唐家兄弟的報告同樣滿意,眼中卻盡是疑惑之色。譚門三霸天的死因現在總算已完全明白。紅石隻擊碎他們的膝蓋,真正致命的卻是嵌在石上的七星絕命針。紅石並沒有淬著毒藥,隻淬著媚藥。紅蝙蝠的血液雖可以使三貞九烈的女人也不能自己,並不能殺人,七星絕命針卻一針已足以致命。七針一齊打在人身上,即使是武林高手也得一命鳴呼。譚門三霸天還能生存,那就真的是一件怪事。媚藥紅蝙蝠,七星絕命針,並非一個人所有。"千裏踏花"粉蝶兒曾以媚藥紅蝙蝠走遍大河南北,七星絕命針卻是莫衝的獨門暗器。這兩個人似乎還不曾走過在一起,這兩樣東西又怎會同時出現?莫非這兩個人之間有著某種聯係?沒有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但最少有一個人與他們都曾有關係。"鐵手無情"鐵恨。"千裏踏花"粉蝶兒是死在鐵恨的刀下,莫衝亦是給鐵恨關入大牢,再死在牢中。常笑眼中的疑惑之色更濃,喃喃自語道:"粉蝶兒、莫衝都是在鐵恨的無情鐵手之下就捕,媚藥紅蝙蝠,七星絕命針豈非也大有可能全部落在鐵恨的手中?"他倏的大笑道:"這麼巧,我實在有些懷疑殺他們的凶手就是鐵恨。"這句話出口,最少有一大半人聳然動容。
他們都知道鐵恨已死了七八天。
死了七八天的人是不是還能殺人?
沒有人知道,沒有人分辨。
安子豪嘴唇微動,看似想開口,但結果還是將話咽回。
他並沒有忘記鐵恨已變了僵屍。
一個人能夠變成僵屍,也能夠化為厲鬼,說不定鐵恨當時就已化做厲鬼。
僵屍殺人固然詭異,厲鬼作祟起來,更詭異的事情隻怕也會發生。
常笑大笑不絕,眼瞳中卻絲毫的笑意也沒有。
這種笑聲分外單調,分外陰森,在現在的環境聽來,更覺陰森。
蕭百草忍不住歎氣道:"鐵恨當時是釘在棺材裏麵。"常笑的笑聲刹那一斂,道:"棺材是死人躺的,但不一定是死人才可以躺棺材。"蕭百草道:"鐵恨早在七八天之前就已是個死人。"常笑忽問道:"他的死因是什麼?"
蕭百草閉上嘴巴。
這個問題常笑已問了他十一次,他亦已詳細解釋過一次,複述過一次,簡答過九次。
同一個問題回答了十一次,他已感到厭倦,他已決定不再回答。
常笑等了好一會,又說道:"你已回答不出來?"蕭百草道:"我先後己回答了十一次。"
常笑冷笑道:"有死亡就一定有死因,如果他真的已死亡,憑你經驗的老到,絕對沒有理由找不出他的死因,除非他根本就沒有死亡,除非你根本就沒有剖開他的屍體。"蕭百草又閉上嘴巴。
常笑盯緊了蕭百草,道:"驗屍房隻有你一個人,解剖過的屍體在那裏也隻有你膽敢重新將之縫合,穿回衣服,放入棺材,鐵恨即使己死亡,你是否解剖過他的屍體隻有你自己清楚。"蕭百草不作聲。
常笑道:"是不是因為他是你的老朋友,你不忍解剖他的屍體?"蕭百草仍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