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問卜殷墟(2 / 3)

最後,他采取了第三項更徹底的措施,爬到了井邊,投井而死。

從吞金、飲毒到投井,他硬是把官員的自殺方式、市民的自殺方式和農人的自殺方式輪了一個遍,等於以三度誓詞、三條道路走向了滅絕,真正是義無反顧。

他投井之後,他的妻子和兒媳也隨之投井。

這是一口灰褐色的磚井。此刻這裏非常平靜,沒有驚叫,沒有告別,沒有哭泣。一個文明古國首都淪陷的最高祭奠儀式,完成在這個平靜的井台邊。

事後,世事紛亂,誰也不記得這一口磚井和這三條人命。老宅和老井也漸漸荒頹。

隻在很久以後,王懿榮家鄉山東煙台福山來了幾個鄉親,帶走了幾塊井磚,作為紀念。

寒一直認為,王懿榮是真正的大丈夫,在國難當頭的關口上成了民族英雄。他研究的是金石,自己卻成了中國文化中鏗鏘的金石;他發現的是“龍骨”,自己卻成了中華民族真正的“龍骨”。

我相信,他在決定自殺前一定在書房裏徘徊良久,眼光最不肯離舍的是那一堆甲骨。祖先的問卜聲他最先聽到,卻還沒有完全聽懂。這下,他要在世紀交替間,為祖先留下的大地問一次卜。

問卜者是他自己,問卜的材料也是他自己。

凶耶,吉耶?他投擲了,他入地了,他燒裂了,裂紋裏有先兆可供破讀了。當時,八國聯軍的幾個軍官和士兵聽說又有一位中國官員在他們到達前自殺。他們不知道,這位中國官員的學問,一點兒也不亞於法蘭西學院的資深院士和劍橋、牛津的首席教授,而他身後留下的卻是全人類最早的問卜難題。

一九〇〇年的北京,看似敗落了,但隻要有這一口磚井、這一堆甲骨,也就沒有從根本上隕滅。

一問幾千年,一卜幾萬裏,其間榮辱禍福,豈能簡單論定?

王懿榮為官清廉,死後家境拮據,債台高築。他的兒子王翰甫為了償還債務,隻能出售父親前幾個月搜集起來的甲骨。王翰甫也是明白人,甲骨藏在家裏無用,應該售給真正有誌於甲骨文研究的中國學者,首選就是王懿榮的好友劉鶚。

劉鶚?難道就是那個小說《老殘遊記》的作者?不錯,正是他。

劉鶚懷著對老友殉難的巨大悲痛,購買了王懿榮留下的甲骨,接過了研究的重擔。同時他又搜集了好幾千片甲骨,在《老殘遊記》發表的同一年,一九〇三年,出版了《鐵雲藏龜》一書,使甲骨文第一次從私家秘藏變成了向民眾公開的文物資料。

劉鶚本人也是一位資深的金石學家,第一個提出甲骨文是“殷人刀筆文字”,正確地劃定了朝代,學術意義重大。殷,也就是商王盤庚把都城遷到殷地之後對商的別稱,一般稱做商殷,或殷商。商因遷殷而達到極盛,是中國早期曆史上的一件大事。

但是,一個偉大的事業在開創之初總是殺氣逼人,劉鶚也很快走向了毀滅。就在《鐵雲藏龜》出版後的五年,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被羅織了罪名,流放新疆。罪名之一是“擅散太倉粟”,硬把好事說成壞事,罪名之二是“浦口購地”,硬把無事說是有事。一九〇九年劉鶚在新疆因腦溢血而死。

你看,發現甲骨文隻有十年,第一、第二號功臣都已經快速離世。離世的原因似乎都與甲骨文無關。這裏是否隱藏著一種詛咒和噩運?不知道。

但是,這並沒有阻嚇中國學者。一種純粹而又重大的學術活動必然具有步步推進的邏輯吸引力,誘使學者們產生驚人的勇氣,前仆後繼地鑽研下去。

西方考古學家在發掘埃及金字塔,發掘古希臘邁錫尼遺址和克裏特遺址的時候,都表現出過這樣的勁頭,這次輪到中國學者了。

劉鶚家裏的甲骨文拓本,被他的兒女親家、另一位大學者羅振玉看到了。他一看就驚訝,斷言這種古文字連漢代以來的古文學家張敞、杜林、揚雄、許慎等也都沒有見到過,因此立即覺得自己已經領受了一種由山川大地交給一代學人的曆史責任。他寫道:

今山川效靈,三千年而一泄其密,且適我之生,所以謀流傳而悠遠之,我之責也。

羅振玉以深厚的學養,對甲骨文進行釋讀。

在此前後,他還深入地研究了敦煌莫高窟的石室文書、古代金石銘刻、漢晉簡牘,呈現出一派大家氣象。對甲骨文,他最為關心的是出土地點,而不是就字論字,就片論片。因為隻有考定了出土地點,才能理清楚整體背景和來龍去脈。事實證明,這真是高人之見。

在羅振玉之前,無論是王懿榮還是劉鶚,都不知道甲骨文出土的準確地點。他們被一些試圖壟斷甲骨買賣的古董商騙了,以為是在河南的湯陰,或衛輝。羅振玉深知現場勘察的重要,他的女婿,也就是劉鶚的兒子劉大坤曾到湯陰一帶尋找過,沒有找到。因此,這個問題一直掛在羅振玉心上。終於,一九〇八年,一位姓範的古董商人酒後失言,使羅振玉得知了一個重要的地名:河南安陽城西北五裏處,洹河邊的一個村落,叫小屯。

洹河邊?羅振玉似有所悟。他派弟弟和其他親友到小屯去看一看,這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是很不容易走下來的路程。到了以後一看,實在令人吃驚。

當地村民知道甲骨能賣大錢,幾十家村民都在發瘋般地大掘大挖。一家之內的兄弟老幼也各挖各的,互不通氣;等到古董商一來,大夥成筐成籮地抬來,一片喧鬧。為了爭奪甲骨,村民之間還常常發生械鬥。連村裏的小孩子也知道在大人已經撿拾過的泥土堆裏去翻找,他們拿出來的甲骨雖然大多是破碎的,卻也有上好的佳品。羅振玉的弟弟一天之內就可以收購到一千多片。

羅振玉從弟弟那裏拿到了收購來的一萬多片甲骨,大喜過望,因為準確的出土地點找到了,又得到了這麼多可供進一步研究的寶貝。但是,他又真正地緊張起來。

一個最簡單的推理是:村民們的大掘大挖雖然比以前把甲骨當做藥材被磨成粉末好,至少把甲骨文留存於世間了,但是,為什麼在小屯村會埋藏這麼多甲骨呢?劉鶚已經判斷甲骨文應該是“殷人刀筆文字”,那麼,小屯會不會是殷代的某個都城?

如果是,那麼,村民們的大掘大挖必定是嚴重地破壞了一個遺址。

這是最簡單的推理,連普通學者也能想出。羅振玉不是普通學者,他從小屯村緊靠洹河的地理位置,立即聯想到《史記》所說的“洹水南殷虛上”,以及唐人《史記正義》所說的“相州安陽本盤庚所都,即北塚殷虛”。

他憑著到手的大量甲骨進行仔細研究,很快得出結論,小屯就是商代晚期最穩定、最長久的都城遺址殷墟所在,而甲骨卜辭就是殷王室之物。

為什麼殷墟的被確定如此重要?因為這不僅是從漢代以來一直被提起的“殷墟”這個頂級曆史地名的被確定,而且是偉大而朦朧的商代史跡的被確定。從此,一直像神話般縹緲,因而一直被史學界“疑古派”頻頻搖頭的夏、商、周三代,開始從傳說走向信史。

這是必須親自抵達的。一九一五年三月,羅振玉終於親自來到了安陽小屯村。早上到的安陽,先入住一家叫“人和昌棧”的旅館,吃了早飯就雇了一輛車到小屯。他一身馬褂,戴著圓框眼鏡,顯得有點疲倦,這年他四十九歲。這是中國高層學者首次出現在殷墟現場。

文化史上有一些看似尋常的腳步會被時間記得,羅振玉那天來到殷墟的腳步就是這樣。這可能是中國近代考古學的起點。中國傳統學者那種皓首窮經、咬文嚼字或泛泛遊觀、微言大義的集體形象出現了關鍵的突破。

小屯的塵土雜草間踏出了一條路,在古代金石學的基礎上,田野考察、現場勘探、廢墟釋疑、實證立言的時代開始了。

二十世紀前期的中國,出現了最不可思議的三層圖像:現實社會被糟踐得越來越混亂,古代文化被發掘得越來越輝煌,文化學者被淬煉得越來越通博。羅振玉已經夠厲害的了,不久他身邊又站起來一位更傑出的學者王國維。

王國維比羅振玉小十一歲,在青年時代就受到羅振玉的不少幫助,兩人關係密切。相比之下,羅振玉對甲骨文的研究還偏重於文字釋讀,而到了王國維,則以甲骨文為工具來研究殷代曆史了。

一九一七年,王國維發表了《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證實了從來沒有被證實過的《史記·殷本紀》所記的殷代世係,同時又指出了其中一些錯訛。此外,他還根據甲骨文研究了殷代的典章製度。

王國維的研究,體現了到他為止甲骨文研究的最高峰。

王國維是二十世紀前期最有學問又最具創見的中國學者,除了甲骨文外他還在流沙墜簡、敦煌學、魏石經、金文、蒙古史、元史、戲曲史等廣闊領域作出過開天辟地般的貢獻。他對甲骨文研究的介入,標誌著中國最高文化良知的鄭重選擇。而且由於他,中國新史學從一片片甲骨中奠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