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王國維還是延續了甲骨文大師們難逃的悲慘命運,也走上了自殺之途。難道,甲骨文石破天驚般出土所夾帶起來的殺伐之氣還沒有消散?
王國維之死,不如王懿榮慷慨殉國那麼壯烈,也沒有劉鶚猝死新疆那麼窩囊。他的死因一直不明不白,曆來頗多評說。我想,根本原因是,他負載了太重的曆史文化,又麵對著太陌生的時局變化。兩種力量發生撞擊,他正好夾在中間。這裏邊,甲骨文並不是把他推向死亡的直接原因,卻一定在壓垮他的過程中增添過重量。
這種不可承受之重,其實也壓垮了另一位甲骨文大師羅振玉。羅振玉並沒有自殺,卻以清朝遺民的心理謀求複辟,後來還在偽滿洲國任職,變成了另一種精神自戕。
甲骨文中有一種“貞人”,是商代主持占卜的史官。我覺得王懿榮、劉鶚、羅振玉、王國維等學者都可以看成是現代“貞人”,他們尋找,他們記錄,他們破讀,他們“占卜”。隻不過,他們的職業過於特殊,他們的命運過於蹊蹺。
在王國維自殺的第二年,情況發生了變化。也許,是王國維的在天之靈在償還夙願?一九二八年,剛剛成立的“中央研究院”派王國維的學生董作賓前往殷墟調查,發現那裏的文物並沒有挖完,那裏的古跡急需要保護。於是研究院決定,以國家學術機構的力量科學地發掘殷墟遺址。院長蔡元培還致函駐守河南的將軍馮玉祥,派軍人駐守小屯。
從此開始,研究院對殷墟遺地連續進行了十五次大規模的科學發掘工作。董作賓,以及後來加入的具有國際學術水準的李濟、梁思永等專家合力組織,使所有的發掘都保持著明確的坑位記錄,並對甲骨周邊的遺跡、文化層和多種器物進行係統勘察,極大地提高了殷墟發掘的學術價值。
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二日在第十三次發掘時發現了YH127甲骨窖穴,這是奇跡般的最大收獲,因為這裏是古代留下的一個皇家檔案庫。
後來,隨著司母戊大方鼎的發現和婦好墓的發掘,商代顯得越來越完整,越來越具體,越來越美麗,也越來越偉大了。
甲骨文研究在不斷往前走。例如,董作賓對甲骨文斷代法作出了不小的貢獻,後移居台灣;比他大三歲的郭沬若在流亡日本期間也用心地研究了甲骨文和商代史,後來在大陸又與胡厚宣等主編了收有四萬片甲骨的《甲骨文合集》,洋洋大觀。
由此看來,一九二八年似乎是個界限,甲骨文研究者不再屢遭噩運了。但是,仍然有一項發掘記錄讓我讀了非常吃驚,那就是在YH127這個最大的甲骨窖穴發現後裝箱運至安陽火車站的時候,突然產生了奇特的氣象變化。殷墟邊上的洹河居然向天噴出雲氣,雲氣變成白雲,又立即變成烏雲,並且很快從殷墟上空移至火車站上空,頓時電閃雷鳴,大雨滂沱,傾瀉在裝甲骨的大木箱上。
再明白不過,上天在為它送行,送得氣勢浩蕩,又悲情漫漫。
七
此刻我站在洹河邊上,看著它深邃無波,便扭頭對我在安陽的朋友趙微、劉曉廷先生說:“與甲骨文有關的事,總是神奇的。”
靠著甲骨文和殷墟,我們總算比較清楚地了解了商殷時代,可能比孔子還清楚,因為正如梁啟超先生所說,孔子沒有見過甲骨文。孔子曾想搞清商殷的製度,卻因文獻資料欠缺而無奈歎息。但他對商代顯然是深深向往的,編入《詩經》的那幾首《商頌》今天讀來還會讓所有中國人心馳神往。據說孔子有可能親自刪改過《詩經》,如果沒有,那也該非常熟悉,因為這是那個時代大地的聲音。
我不知道如何用現代語言來翻譯《商頌》中那些簡古而宏偉的句子,隻能時不時讀出其中一些斷句來:
天命玄鳥,
降而生商,
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湯,
正域彼四方。
……
商邑翼翼,
四方之極。
赫赫厥聲,
濯濯厥靈。
壽考且寧,
以保我後生。
還有很多更熱情洋溢的句子。基本意思是:商殷,受天命,拓疆土,做表率,立準則,政教赫赫,威靈盛大,隻求長壽和安寧,佑護我萬代子孫……
這些句子幾乎永遠地溫暖著風雨飄搖的中國曆史,提醒一代代子孫不要氣餒,而應該回顧這個民族曾經創造過的輝煌。甲骨文和殷墟的發現,使這些華美的句子落到了實處,讓所有已經拒絕接受遠古安慰的中國人不能不重新瞪大了眼睛。
甲骨文和殷墟告訴人們,華夏先祖是通過一次次問卜來問鼎輝煌的。因此,輝煌原是天意,然後才是人力。
甲骨文和殷墟告訴人們,華夏民族不僅早早地擁有了都市、文字、青銅器這三項標誌文明成熟的基本要素,而且在人類所有古代文明中早早建立了最精密的天文觀察係統,創造了最優越的陰陽合曆,擁有了最先進的礦產選采冶煉技術和農作物栽培管理技術,設置了最完整的教學機構。
甲骨文和殷墟告訴人們,商代的醫學已經相當發達,舉凡外科、內科、婦產科、小兒科、五官科等醫學門類都已經影影綽綽地具備,也有了針灸和齲齒的記載。
甲骨文和殷墟告訴人們,商代先人的審美水平已經達到登峰造極的高度,司母戊大鼎的氣韻和紋飾、婦好墓玉器的繁多和精美,直到今天還讓海內外當代藝術家歎為觀止,視為人類不可重複的奇跡。
當然,甲骨文和殷墟還告訴人們,商文化和新石器文化有著什麼樣的淵源關係,以及當時中原地區有著什麼樣的自然環境、溫度氣象和野生動物。
這麼一個朝代突然如此清晰地出現在兵荒馬亂、國將不國的二十世紀前期,精神意義不言而喻。中國人聽慣了虛浮的曆史大話,這次,一切都是實證細節,無可懷疑。
許多無可懷疑的細節,組合成了對這個民族的無可懷疑。三千多年前的無可懷疑,啟發了對今天和明天的無可懷疑。
那麼,就讓我們重新尋找廢墟吧。
八
一切都像殷墟,處處都是卜辭。每一步,開始總是苦的,就像王懿榮、劉鶴、王國維他們遭受的那樣,但總有一天,會在某次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中,接受曆史賜給我們的厚禮。
這又讓我聯想到了歐洲。大量古希臘雕塑的發現,開啟的不是古代,而是現代。幾千年前維納斯的健康和美麗,拉奧孔的歎息和掙紮,推動的居然是現代精神啟蒙。
在研究甲骨文和殷墟的早期大師中,王國維對德國的精神文化比較熟悉,知道十八世紀啟蒙運動中溫克爾曼、萊辛等人如何在考證古希臘藝術的過程中完成了現代闡釋,建立了跨時空的美學尊嚴,並由此直接呼喚出了康德、歌德、席勒、黑格爾、貝多芬。在他們之前,德國如此混亂落後;在他們之後,德國文化光耀百世。此間的一個關鍵轉折,就是為古代文化提供現代闡釋。
王國維他們正是在做這樣的事。他們所依憑的古代文化,一點兒也不比古希臘差,他們所具備的學術功力,一點也不比溫克爾曼、萊辛低。隻可惜,他們無法把事情做完。
於是,就有了我們這一代人的使命。
那就出發吧。什麼都可以舍棄,投身走一段長長的路程。
問卜殷墟,問卜中華,這次的“貞人”,是我們。
點評一:
這是一篇文化導遊。作者如數家珍,為我們講述殷商文明複活的故事。故事是舊的,講述者袒露的情懷卻是異常動人的。作為一個自覺的文化傳人,其字裏行間洋溢著以傳遞文化薪火為己任的澎湃激情。(老愚)
點評二:
1989年辭職後,作者走上漫長文明尋訪的實證式“苦旅”,第一站為殷墟。本文記敘殷墟發現及甲骨文研究事跡,思緒頗多,大有為往聖繼絕學的偉大抱負。(馬策)
點評三:
問卜殷墟,找回了夏商周,找回了民族的記憶。三千多年前,華夏民族就擁有了都市、文字、青銅器這三項標誌文明成熟的基本要素,並且在天文、曆法、礦冶、農技、醫學、教育等諸多領域成為獨步者與引領者。這種問卜是一種開掘,更是一種澆鑄,使華夏文明的基座穩固如山。問卜中華,從遙遠輝煌的根脈中汲取養料,問鼎現代輝煌,這應該是作者的另一個良苦用心。
作者把著力點放在讓湮沒的輝煌重見天日的過程裏,以個體生命的艱辛行旅,遠遠地呼應著文明演進的整體艱辛。
此外,文章結尾處的一段聯想別有深意。歐洲人的古代發掘推動了現代精神啟蒙,並導引出光耀百代的文明與進步,中國人也曾身體力行,卻餘留著未竟之業。這類比中的對比,比照出信念豪情,更昭示著責任使命,造就了讀者情感起伏中新的浪高。(傅應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