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河南安陽的殷墟遺址,我曾不斷地向東瞭望,遙想著一條古道上的大批行走者,由東朝西而來。
那是三千三百年前商王朝首都的一次大遷徙,由國王盤庚帶領。
他們的出發地,是今天山東曲阜,當時叫奄。他們的目的地,就是殷,今天的河南安陽。
這次大遷徙帶來了商王朝的黃金時代,也極大地提升了中華民族的早期生命力。我們從甲骨文、婦好墓、青銅器中看到的那種偉大氣韻,都是這次大遷徙的結果。
但是,當時商王朝中有很多貴族是不讚成遷都的,還唆使民眾起來反對,年輕的盤庚遇到了極大阻力。
我們今天在艱深的《尚書》裏還能讀到他為這件事發表的幾次演講。這些演講不知後人是否加過工,但我想,大體上還應該是這位真正的“民族領路人”的聲音。聽起來,盤庚演講時的神情是威嚴而動情的。
我且把《尚書·盤庚(中)》裏所記載的他的一次演講,簡單摘譯幾句:
現在我打算領著你們遷徙,來安定邦國。你們不體諒我的苦心,還想動搖我,真是自找麻煩。就像坐在船上卻不願渡河,隻能壞事,一起沉沒。你們這樣不願合作,隻圖安樂,不想災難,怎麼還有未來?怎麼活得下去?
現在我命令你們同心合一,不要再用謠言糟踐自己,也不讓別人來玷汙你們的身心。我祈求上天保佑你們,而不會傷害你們。我,隻會幫助你們。
盤庚在這次演講最後所說的話,《尚書》記載的原文倒比較淺顯——
往哉生生!今予將試以汝遷,永建乃家。
譯成白話文大概是:
去吧,去好好地過日子吧!現在我就打算領著你們遷徙,到那裏永久地建立你們的家園。
於是,遷都的隊伍浩浩蕩蕩出發了。
有很多單轅雙輪的牛車,裝貨,也載人。
商族在建立商王朝之前,早就馴服了牛。被王國維先生考證為商族“先公”之一的王亥,就曾在今天商丘一帶趕著牛車,到有易部落進行貿易,或者直接以牛群作為貿易品。這便是中國最早對“商業”的印象。因此,商人馭牛,到盤庚大遷徙時早已駕輕就熟。
至於乘馬,早在王亥之前好幾代的“相土”時期就已經學會了。但不太普遍,大多是貴族的專有。
遷徙隊伍中,更多的是負重荷貨的奴隸,簇擁在牛車、馬騎的四周,蹣跚而行。
向西,向西。擺脫九世衰亂的噩夢,拔離貴族私門的巢穴,走向太陽落山的地方。
西風漸緊,衣衫飄飄,遠處,有一個新的起點。
半道上,他們渡過了黃河。
我們現在已經不清楚他們當時是怎麼渡過黃河的。用的是木按,還是木板造的船?一共渡了多少時間?有多少人在渡河中傷亡?但是,作為母親河,黃河知道,正是這次可歌可泣的集體渡河,從根本上改變了這片大地的質量,惠及百世。
渡過黃河,再向西北行走,茫茫綠野洹水間,有一個在當時還非常安靜但終究會壓住整部中國曆史的地名——殷。
由於行走而變得幹淨利落的商王朝,理所當然地發達起來了。
二
兩百多年後,商王朝又理所當然地衰落了,被周王朝所取代。
有一個叫微子的商王室成員,順應了這次曆史變革,沒有與商王朝一起滅亡,他便是孔子的遠祖。由此,孔子一再說自己“殷人也”。
大概是到了孔子的前五代吧,孔氏家族又避禍到山東曲阜一帶來了。
孔子出生的時候,離盤庚遷殷的舊事,大概已有七八百年。這一個來回,繞得夠久遠,又夠經典。
那個西遷的王朝和它後繼的王朝一起,創造了燦爛的商周文明,孔子所在的魯國地區也獲得了深厚的滋潤。嚴格說來,當時魯國已經成為禮樂氣氛最濃鬱的文化中心,這也是孔子能在這裏成為孔子的原因。
在文化的意義上,曲阜,這個出發點又成了歸結點。這一個來回,繞得也是夠久遠,又夠經典。
孔子知道,自己已成為周王朝禮樂製度的主要維護者,但周王朝的曆史樞紐一直在自己家鄉的西邊,他從年輕時候開始就一再地深情西望。三十四歲那年,他終於向西方出發,到名義上還是天下共主的周天子所在地洛邑(今洛陽)去“問禮”。
他已經度過了自己所劃定的“而立”之年,確立了自己的人生觀念和行為方向,也在社會上取得了不小的聲譽,因此他的這次西行有一點派頭。魯國的君主魯昭公為他提供了車馬仆役,還有人陪同。於是,沿著滔滔黃河,一路向西。
從山東曲阜到河南洛陽,在今天的交通條件下也不算近,而在孔子的時代,實在是一條漫漫長路。
孔子一路上想得最多的,是洛陽城裏的那位前輩學者老子。
千裏奔波,往往隻是為了一個人。這次要拜訪的這個人,很有學問,熟悉周禮,是周王朝的國家圖書館館長。當然,也可以說是檔案館館長,也可以說是管理員,史書上記載他的身份是“周守藏室之史”。這裏所說的“史”,也就是“吏”。
老子這個人太神秘了,連司馬遷寫到他的時候也是撲朔迷離,結果,對於他究竟比孔子大還是比孔子小,孔子到底有沒有向他問過禮的問題,曆來在學術界頗多爭議。我的判斷很明確,老子比孔子大,孔子極有可能向他問過禮。作出這種判斷的學術程序很複雜,不便在一篇散文中詳細推演。
記得去年在美國休斯敦中央銀行大禮堂裏講中國文化史,有一位華裔曆史學家遞紙條給我,說他看到有資料證明,老子比孔子晚了一百多年,請我幫助他作一點解釋。我說,你一定是看到有的史書裏把老子和太史儋當做同一人。老子曾經西出函穀關,太史儋也曾經西出函穀關去找秦獻公,而太史儋出關的時間是在孔子去世一百多年之後,事情就這樣搞混了。此外,也有一些學者根據《老子》一書中的某些語言習慣,斷定此書修編於孔子之後。我的觀點是,更可信的資料證明,把老子和太史儋搞混是漢代初年的事,按照老子的出世思想,他怎麼可能出關去投奔秦獻公呢?至於書中的語言習慣,則與後世學派門徒的不斷發揮、補充有關,先秦不少古籍都有這種情況。
我相信孔子極有可能向老子問過禮,不僅有《禮記》、《莊子》、《孔子家語》、《呂氏春秋》等古籍互證,而且還出於一種心理分析:儒道兩家頗有對峙,儒家如此強盛尚且不想否認孔子曾向老子問禮,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難於否認。
接下來的問題是,孔子向老子問了什麼,老子又是怎麼回答的?
這就有很多說法了,不宜輕易采信。其實,各種說法都在猜測最大的可能。
我覺得有兩種說法比較有意思。一種說法是,孔子問老子周禮,老子說天下一切都在變,不應該再固守周禮了。另一種說法是,老子以長輩的身份開導孔子,君子要深藏不露,避免驕傲和貪欲。
如果真有第二種說法,那就不大客氣了。但在我想來,卻很正常。當時,孔子才三十多歲,名聲主要在故鄉魯國,遠在洛陽的老子對他並不太了解。見到他來訪時帶有車馬仆役,又聽說是魯昭公提供的,老子因此要他避免顯耀、驕傲和貪欲,是完全有可能的。
按照老子的想法,周王朝沒救了,也不必去救。一切都應該順其自然,那才是天下大道。過於急切地治國平天下,一定會誤國亂天下。因此,最好的歸宿是長途跋涉,消失在誰也不知道的曠野。
孔子當然不讚成。他要對世間蒼生負責,他要本著君子的仁愛之心,重建一個有秩序、有誠信、有寬恕的禮樂之他的使命是教化弟子,然後帶著他們一起長途跋涉,去向各國當權者遊說。
他們都非常高貴,卻一定談不到一起,因為基本觀念差別太大。但是,憑著老子的超脫和孔子的恭敬,他們也不會鬧得不愉快。
魯迅後來在小說《出關》中構想他們談得很僵,而且責任在孔子,這是出於“五四”這代人對孔子的某種成見,當然更出於小說家的幽默和調侃。
認真說起來,這是兩位真正站在全人類思維巔峰之上的偉大聖哲的見麵,這是中華民族兩個精神原創者的會合。兩千五百多年前這一天的洛陽,應有鳳鸞長鳴。不管那天是晴是陰,是風是雨,都貴不可言。
他們長揖作別。
稀世天才是很難遇到另一位稀世天才的,他們平日遇到的總是追隨者、崇拜者、嫉妒者、誹謗者。這些人不管多麼熱烈或歹毒,都無法左右自己的思想。隻有真正遇到同樣品級的對話者,最好是對手,才會產生著了魔一般的精神淬礪。淬礪的結果,很可能改變自己,但更有可能是強化自己。這不是固執,而是因為獲得了最高層次的反證而達到新的自覺。這就像長天和秋水驀然相映,長天更明白了自己是長天,秋水也更明白了自己是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