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古道西風(3 / 3)

最徹底的“現代派”出現在最遙遠的古代,這也許會讓今天某些永遠隻會拿著曆史年表說事的研究者們稍稍放鬆一點了吧?

年年月月在路上,總有一種鴻蒙的力量支撐著他。一天孔子經過匡地(今河南長垣),讓匡人誤認為是殘害過本地的陽虎,被拘禁了整整五天。剛剛逃出,才幾十裏地,又遇到蒲地的一場叛亂,被蒲人扣留,幸虧學生們又打鬥又講和,才勉強脫身。在最危險的時候,孔子安慰學生說:

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意思是說,周文王不在了,文明事業不就落到我們身上了嗎?如果天意不想再留斯文,那麼從一開始就不會讓我們這些後輩如此投入斯文了。如果天意還想留住斯文,那麼這些匡人能把我怎麼樣!

那次從陳國到蔡國,半道上不小心陷入戰場,大家近七天沒有吃飯了,孔子還用琴聲安慰著學生。

孔子看了大家一眼,說:“我們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為什麼總是徘徊在曠野?”

學生子路說:“恐怕是我們的仁德不夠,人家不相信我們;也許是我們的智慧不夠,人家難於實行我們的主張。”

孔子不讚成,說:“如果仁德就能使人相信,為什麼伯夷、叔齊會餓死?如果智慧一定行得通,為什麼比幹會被殺害?”

學生子貢說:“可能老師的理想太高了,所以到處不能兼容。老師能不能把理想降低一點?”

孔子回答說:“最好的農民不一定有最好的收成,最好的工匠也不一定能讓人滿意。一個人即使能把自己的學說有序地傳播,也不一定能被別人接受。你如果不完善自己的學說,隻追求世人的接受,誌向就太低了。”

學生顏回說:“老師理想高,別人不相容,這才顯出君子本色。如果我們的學說不完善,那是我們的恥辱;如果我們的學說完善了卻仍然不能被別人接受,那是別人的恥辱。”

孔子對顏回的回答最滿意。他笑了,逗趣地說:“你這個顏家後生啊,什麼時候賺了錢,我給你管賬!”

說笑完了,還是饑腸轆轆。後來,幸虧子貢一個人潛出戰地,與負函地方(今河南信陽)的守城大夫沈諸梁接上了頭,才獲得解救。

路上的孔子,一直承擔著一個矛盾:一方麵,覺得凡是君子都應該讓世間充分接受自己;另一方麵,又覺得凡是君子不可能被世間充分接受。

這個矛盾,高明如他,也無法解決,中庸如他,也無法調和。

在我看來,這不是君子的不幸,反而是君子的大幸,因為“君子”這個概念的主要創立者從一開始就把“二律背反”輸入其間,使君子立即變得深刻。是真君子,就必須承擔這個矛盾。用現在的話說,一頭是廣泛的社會責任,一頭是自我的精神固守,看似完全對立、水火不容,卻在互相抵牾和撞合中構成了一個近似於周易八卦的互補渦旋。在互補中仍然互斥,雖互斥又仍然互補,就這樣緊緊咬在一起,難分彼此,永遠旋動。

這便是大器之成,這便是大匠之門。

單向的動機和結果,直線的行動和回報,雖然也能做成一些事,卻永遠形不成雲譎波詭的大氣象。後代總有不少文人喜歡幸災樂禍地嘲笑孔子到處遊說而被拒、到處求官而不成的狼狽,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孔子要做官,要隱居,要出名,要埋名,都易如反掌,但那樣陷於一端的孔子就不會垂範百世了。垂範百世的必定是一個強大的張力結構,而任何張力結構必須有相反方向的撐持和製衡。

在我看來,連後人批評孔子保守、倒退都是多餘的,這就像批評泰山,為什麼南坡承受了那麼多陽光,還要讓北坡去承受那麼多風雪。

可期待的回答隻有一個:“因為我是泰山。”

偉大的孔子自知偉大,因此從來沒有對南坡的陽光感到得意,也沒有對北坡的風雪感到恥辱。

那次是在鄭國的新鄭吧,孔子與學生走散了,獨個兒恓恓惶惶地站在城門口。有人告訴還在尋找他的學生:“有一個高個兒老頭氣喘籲籲地像一條喪家犬,站在東門外。”學生找到他後告訴他,他高興地說:“說我像一條喪家犬?真像!真像!”他的這種高興,讓人著迷。

我同意有些學者的說法,孔子對我們最大的吸引力,是一種迷人的“生命情調”——至善、寬厚、優雅、快樂,而且健康。他以自己的苦旅,讓君子充滿魅力。

君子之道在中國曆史上難於實行,基於君子之道的治國之道更是坎坷重重,但是,遠遠望去,就在這個道那個道的起點上,那個高個兒的真君子,卻讓我們永遠地感到溫暖和真切。

然而,太陽總要西沉,黃昏時刻的西風有點淒涼。

孔子回到故鄉時已經六十八歲,回家一看,妻子已經在一年前去世。孔子自從五十五歲那年開始遠行,再也沒有見到過妻子。這位在世間不斷宣講倫理之道的男子,此刻顫顫巍巍地肅立在妻子墓前。老夫不知何言,吾妻!

七十歲時,獨生子孔鯉又去世了。白發人送黑發人,老人悚然驚悸。他讓中國人真正懂得了家,而他的家卻在他自己腳下,碎了。

此時老人的親人,隻剩下了學生。

但是,學生啊學生,也是很難拉住。七十一歲時,他最喜愛的學生顏回去世了。他終於老淚縱橫,連聲呼喊:“天喪予!天喪予!”(老天要我的命啊!老天要我的命啊!)

七十二歲時,對他忠心耿耿的學生子路也去世了。子路死得很英勇,很慘烈。幾乎同時,另一位他很看重的學生冉耕也去世了。

孔子在這不斷的死訊中,一直在拚命般地忙碌。前來求學的學生越來越多,他還在大規模地整理“六經”(即《詩》、《書》、《禮》、《樂》、《易》、《春秋》)。尤其是《春秋》,他耗力最多。這是一部編年史,從此確定了後代中國史學的一種重要編寫模式。他在這部書中表達了正名分、大一統、天命論、尊王攘夷等一係列社會曆史觀念,深刻地塑造了千年中國精神。

一天,正在編《春秋》,聽說有人在西邊獵到了仁獸麒麟,他立刻怦然心動,覺得似乎包含著一種“天命”的信息,歎道:“吾道窮矣!”隨即在《春秋》中記下“西狩獲麟”四字,罷筆,不再修《春秋》。他的編年史就此結束,以後的《春秋》文本出自他弟子之手。

“西狩獲麟”,又是西方!他又一次抬起頭來,看著西邊。天命仍然從那裏過來,從盤庚遠去的地方,從老子消失的地方。古道西風,西風古道。

漸漸地,高高的軀體一天比一天疲軟,疾病接踵而來,他知道大限已近。

那天他想唱幾句。開口一試,聲音有點顫抖,但仍然渾厚。他拖著長長的尾音唱出三句:

泰山其頹乎!

梁木其壞乎!

哲人其萎乎!

唱過之後七天,這座泰山真的倒了。連同南坡的陽光、北坡的風雪,一起倒了。

千裏古道,萬丈西風,頃刻凝縮到了他臥榻前那雙麻履之下。

點評一:

兩個偉大哲人的行走:老子飄逸,孔子堅韌。懷揣大道而如誇父追日,行走者莫不如此。對真理與生命之源的體認,為何必須經由腳踏實地的行走?敢於將自我放逐,方有大境界的獲得。(老愚)

點評二:

商王向西遷都河南殷地迎來殷商黃金時代、孔子西行河南洛陽問禮老子、老子騎牛西出函穀關消失於曠野、孔子西行衛國開始周遊列國……本文並置事件,以敘事勝,以隱喻勝,足矣。在史實麵前,感慨往往是無力的話語泡沫。(馬策)

點評三:

行走,是一種生命的常態,也是一種生命的哲學。在老子看來,世間萬物都該順其自然,任何企圖改變的舉措行為都徒勞無益。在他身後,清晰地映照出一條人生的航標與指向:蕭然出塵,避世無為。而孔子就不那麼想,也不那麼做。他帶著弟子周遊列國,周旋於宮邑紅塵。他勉力而為,樂此不疲。在他身後,顯示著一條與老子背反的人生走向:生無所息,知難而進。

兩位智者的會麵,促成了中華民族兩種原創精神的彙合,即當代學者李澤厚先生歸納的漢民族文化心理:儒道互補。(傅應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