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黑色的光亮(1 / 3)

諸子百家中,有兩個“子”,我有點躲避。

第一個是莊子。我是二十歲的時候遇到他的,當時我正遭受家破人亡、衣食無著的大災難,不知如何生活下去。一個同學悄悄告訴我,他父親九年前(也就是一九五七年)遭災時要全家讀《莊子》。這個暗示讓我進入了一個驚人的閱讀過程。我漸漸懂了,麵對災難,不能用災難語法,另有一種語法直通精神自由的詩化境界。由此開始,我的生命狀態不再一樣,每次讀莊子的《秋水》、《逍遙遊》、《齊物論》、《天下》等篇章,就像在看一張張與我有關的心電圖。對於這樣一個過於親近的先哲,我難於進行冷靜、公正的評述,因此隻能有所躲避。

第二個是韓非子,或擴大為法家。躲避它的理由不是過於親近,而是過於熟識。權、術、勢,從過去到現在都緊緊地包裹著中國社會。本來它也是有大氣象的,冷峻地塑造了一個大國的基本管治格局。但是,越到後來越成為一種普遍的製勝權謀,滲透到從朝廷到鄉邑的一切社會結構之中,滲透到很多中國人的思維之內。直到今天,不管是看曆史題材的電影、電視,還是聽講座、逛書店,永遠是權術、謀略,謀略、權術,一片恣肆汪洋。以致很多外國人誤以為,這就是中國曆史和中國文化的主幹。對於這樣一種越來越盛的風氣,怎麼能不有所躲避呢?

其實,這正是我們心中的兩大色塊:一塊是飄逸的銀褐色映照著悠遠的湛藍色,一塊是沉鬱的赭紅色裝潢著閃爍的金銅色。躲避前者,是怕沉醉;躲避後者,是怕迷失。

諸子百家的了不起,就在於它們被選擇成了中國人的心理色調。除了上麵說的兩種,我覺得孔子是堂皇的棕黃色,近似於我們的皮膚和大地,而老子則是縹緲的灰白色,近似乎天際的雪峰和老者的須發。

我還期待著一種顏色。它使其他顏色更加鮮明,又使它們獲得定力。它甚至有可能不被認為是顏色,卻是宇宙天地的始源之色。它,就是黑色。

它對我來說有點陌生,因此芷是我的缺少。既然是缺少,我就沒有理由躲避它,而應該恭敬地向它靠近。

是他,墨子。墨,黑也。

據說,他原姓墨胎(胎在此處讀作怡),省略成墨,名叫墨翟。諸子百家中,除了他,再也沒有用自己的名號來稱呼自己的學派的。你看,儒家、道家、法家、名家、陰陽家,每個學派的名稱都表達了理念和責任,隻有他,幹脆利落,大大咧咧地叫墨家。黑色,既是他的理念,也是他的責任。

設想一個圖景吧,諸子百家大集會,每派都在滔滔發言,隻有他,一身黑色入場,就連臉色也是黝黑的,就連露在衣服外麵的手臂和腳踝也是黝黑的,他隻用顏色發言。

為什麼他那麼執著於黑色呢?

這引起了近代不少學者的討論。有人說,他固守黑色,是不想掩蓋自己作為社會低層勞動者的立場。有人說,他想代表的範圍可能還要更大,包括比低層勞動者更低的奴役刑徒,因為“墨”是古代的刑罰。錢穆先生說,他要代表“苦似刑徒”的賤民階層。

有的學者因為這個黑色,斷言墨子是印度人。這件事現在知道的人不多了,而我則曾經產生過很大的好奇。胡懷琛先生在一九二八年說,古文字中,“翟”和“狄”通,墨翟就是“墨狄”,一個黑色的外國人,似乎是印度人;不僅如此,墨子學說的很多觀點,與佛學相通,而且他主張的“摩頂放踵”,就是光頭赤足的僧侶形象。太虛法師則撰文說,墨子的學說不像是佛教,更像是婆羅門教。這又成了墨子是印度人的證據。在這場討論中,有的學者如衛聚賢先生,把老子也一並說成是印度人。有的學者如金祖同先生,則認為墨子是阿拉伯的伊斯蘭教信徒。

非常熱鬧,但證據不足。最終的證據還是一個色彩印象:黑色。當時不少中國學者對別的國家知之甚少,更不了解在中亞和南亞有不少是雅利安人種的後裔,並不黑。

不同意“墨子是印度人”這一觀點的學者,常常用孟子的態度來反駁。孟子在時間和空間上都離墨子很近,他很講地域觀念,連有人學了一點南方口音都會當做一件大事嚴厲批評,他又很排斥墨子的學說,如果墨子是外國人,真不知會做多少文章。但顯然,孟子沒有提出過一絲一毫有關墨子的國籍疑點。

我在仔細讀過所有的爭論文章後笑了,更加堅信:這是中國的黑色。

中國,有過一種黑色的哲學。

那天,他聽到一個消息,楚國要攻打宋國,正請了魯班(也就是公輸般)在為他們製造攻城用的雲梯。

他立即出發,急速步行,到楚國去。這條路實在很長,用今天的政區概念,他是從山東的泰山腳下出發,到河南,橫穿河南全境,也可能穿過安徽,到達湖北,再趕到湖北的荊州。他日夜不停地走,走了整整十天十夜。腳底磨起了老趼,又受傷了,他撕破衣服來包紮傷口,再走。就憑這十天十夜的步行,就讓他與其他諸子劃出了明顯的界限。其他諸子也走長路,但大多騎馬、騎牛或坐車,而且到了晚上總得找地方睡覺。哪像他,光靠自己的腳,一路走去,一次次從白天走入黑夜。黑夜、黑衣、黑臉,從黑衣上撕下的黑布條去包紮早已滿是黑泥的腳。

終於走到了楚國首都,找到了他的同鄉魯班。

接下來他們兩人的對話,是我們都知道的了。但是為了不辜負他十天十夜的辛勞,我還要講述幾句。

魯班問他,步行這麼遠的路過來,究竟有什麼急事?

墨子在路上早就想好了講話策略,就說:北方有人侮辱我,我想請你幫忙,去殺了他。酬勞是二百兩黃金。

魯班一聽就不高興,沉下了臉,說:我講仁義,絕不殺人!

墨子立即站起身來,深深作揖,順勢說出了主題。大意是:你幫楚國造雲梯攻打宋國,楚國本來就地廣人稀,一打仗,必然要犧牲本國稀缺的人口,去爭奪完全不需要的土地,這明智嗎?再從宋國來講,它有什麼罪?卻平白無故地去攻打它,這算是你的仁義嗎?你說你不會為重金去殺一個人,這很好,但現在你明明要去殺很多很多的人!

魯班一聽有理,便說:此事我已經答應了楚王,該怎麼辦?

墨子說:你帶我去見他。

墨子見到楚王後,用的也是遠譬近喻的方法。他說:有人不要自己的好車,去偷別人的破車;不要自己的錦衣,去偷別人的粗服;不要自己的美食,去偷別人的糟糠,這是什麼人?

楚王說:這人一定有病,患了偷盜癖。

接下來可想而知,墨子通過層層比較,說明楚國打宋國也是有病。

楚王說:那我已經讓魯班造好雲梯啦!

墨子與魯班一樣,也是一名能工巧匠。他就與魯班進行了一場模型攻守演練。結果,一次次都是魯班輸了。

魯班最後說:要贏還有一個辦法,但我不說。

墨子說:我知道,我也不說。

楚王問:你們說的是什麼辦法啊?

墨子說:魯班以為天下隻有我一個人能贏過他,如果把我除了,也就好辦了。但我要告訴你們,我的三百個學生已經在宋國城頭等候你們多時了。

楚王一聽,就下令不再攻打宋國。

這就是墨子對於他的“非攻”理念的著名實踐,同樣的事情還有過很多。原來,這個長途跋涉者隻為一個目的在奔忙:阻止戰爭,杆衛和平。

一心想攻打別人的,隻是上層統治者。社會低層的民眾有可能受了奴役或欺騙去攻打別人,但從根本上說,卻不可能為了權勢者的利益而接受戰爭。這是黑色哲學的一個重大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