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應該到別處走走了,但是我的腳,還是不由自主地黏在齊魯大地上。
這就像很多年前寫作《戲劇思想史》,我的筆繞來繞去總是舍不得離開德國,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考察中國古代高層文化構建史,泰山腳下的話題實在太多。幾乎停留在任何一處,稍作打量都能找出值得長期鑽研的理由。這對我來說,既是一片沃土,又是一個險境。
為什麼說是險境?因為沃土最容易讓人流連忘返,而我卻已經沒有這種權利。自從我下決心要與廣大同胞一起來恢複文化記憶,就必須放棄書齋學者那種沉湎一點、不及其餘的奢侈,那種自築小院、自掛牌號的悠閑。我需要從宏觀上找出中華文化的靈魂和脈絡,因此不得不行色匆匆。
好些天來一直在與自己討價還價:再留幾處吧,或者,隻留一處……
一處?
那就給齊國吧。
但是,齊國能隨意碰得嗎?一碰,一道巨大的天門打開了,那裏有太多太多的精彩。
我不得不裝成鐵石心腸,故意不看薑子牙那根長長的釣竿,不看齊桓公沐浴焚香拜相管仲的隆重儀式,不看能言善辯的晏嬰矯捷的身影,不看軍事家孫武別齊去吳的那個清晨,也不看神醫扁鵲一次次用脈診讓人起死回生的奇跡……
全都放棄吧,隻跟著我,來到齊國都城臨淄的稷門下。那裏,曾是大名鼎鼎的稷下學宮的所在地。
二
大地上,有的角落曾經集中過無限的權力,有的角落曾經集中過無限的殘暴,有的角落曾經集中過無限的詩情,而有的角落則集中過無限的智慧。
為什麼我們要尋找這種角落,不惜為之連年苦旅?不是為了拾撿故事,也不是為了訪古感懷,而是為了探求人性在高度濃縮後才能夠顯現的奧秘,為了詢問祖先在合力傾瀉後有可能埋藏的遺言。
稷下學宮原址,就是這種曾經與無限智慧有關的角落。即便隻是一站,也會立即困惑:人類在幾千年間究竟是前進了還是倒退了?
稷下學宮創辦於公元前四世紀中葉,延續了一百三十多年。齊國朝廷一開始是把它當做“智庫”來辦的,這本是一個很普通的企圖,因為當時的每個諸侯邦國都會集中一些智囊人物。但是,齊國統治者出於罕有的遠見卓識,大大地改變了它的實用性和依附性,使它出現了不同凡響的形態。
稷下學宮以極高的禮遇召集各地人才,讓他們自由地發展學派,平等地參與爭鳴,造成了學術思想的一片繁榮。結果,它就遠不止是齊國的智庫了,而是成了當時最大規模的中華精神會聚處、最高等級的文化哲學交流地。
齊國做事總是大手筆,而稷下學宮更是名垂百世的文化大手筆。我在考察各種文化的長途中不知多少次默默地感念過稷下學宮,因為正是它,使中華文化全麵升值。
沒有它,各種文化也在,諸子百家也在,卻無法進入一種既高度自由又高度精致的和諧狀態。因為世上有很多文化,自由而不精致;又有很多文化,精致而不自由。稷下學宮以尊重為基礎,把這兩者統一了。
因此,經由稷下學宮,中華文化成為一種“和而不同”的壯闊合力,進入了世界文明史上極少數最優秀的文化之列。
三
據史料記載,稷下學宮所在地是在齊國都城臨淄的“西門”,叫“稷門”。但稷門應該由稷山得名,而稷山在都城之南。因此有學者認為不是西門而是南門。而且,地下挖掘也有利於南門之說。那就存疑吧,讓我們一起期待著新的考古成果。
姑且不說西、南,隻說稷門。從多種文獻來看,當年的稷門附近實在氣魄非凡,成了八方智者的向往目標。那裏鋪了寬闊的道路,建了高門大屋,吸引來的稷下學者最多時達數百千人。
諸子百家中幾乎所有當時的代表人物都來過,他們大多像以前孔子一樣帶著很多學生,構成一個個以“私學”為基礎的教學團隊。我記得劉蔚華、苗潤田先生曾經列述過稷下學者帶領門徒的情況,還舉出一些著名門徒的名字,並由此得出結論——“稷下學宮是當時的一所最高學府”,我很讚同。
如百溪入湖,孔子式的“流亡大學”在這裏彙集了。流亡是社會考察,彙集是學術互視,對於精神文化的建設都非常重要。
稷下學宮是開放的,但也不是什麼人想來就能來。世間那些完全不分等級和品位的爭辯,都算不上“百家爭鳴”。因為隻要有幾個不是“家”而冒充“家”的人進來攪局,那些真正的“家”必然不知所措、訥訥難言。這樣,不必多久,學宮也就變成了一個以嗓門論是非的鬧市,就像我們今天不少傳媒的“文化版麵”一樣。
稷下學宮對於尋聘和自來的各路學者,始終保持著清晰的學術評估。根據他們的學問、資曆和成就分別授予“客卿”、“上大夫”、“列大夫”以及“稷下先生”、“稷下學士”等不同稱號,而且已有“博士”和“學士”之分。這就使學宮在熙熙攘攘之中,維係住了基本的學術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