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唐詩幾男子(3 / 3)

杜甫一生幾乎都在顛沛流離中度過,安史之亂之後的中國大地被他看了個夠。他與李白很不一樣:李白常常意氣揚揚地佩劍求仙,一路有人接濟,而杜甫則隻能為了妻小溫飽屈辱奔波,有的時候甚至像難民一樣不知夜宿何處。但是,就在這種情況下,他創造了一種稀世的偉大。

那就是,他為蒼生大地投注了極大的關愛和同情。再小的村落,再窮的家庭,再苦的場麵,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靜靜觀看,細細傾聽,長長歎息,默默流淚。他無錢無力,很難給予具體幫助,能給的幫助就是這些眼淚和隨之而來的筆墨。

一種被關注的苦難就已經不是最徹底的苦難,一種被描寫的苦難更加不再是無望的泥潭。中國從來沒有一個文人,像杜甫那樣用那麼多詩句告訴全社會苦難存在的方位和形態,以及苦難承受者的無辜和無奈。因此,杜甫成了中國文化史上最完整的“同情語法”的創建者。後來中國文人在麵對民間疾苦時所產生的心理程序,至少有一半與他有關。

人是可塑的。一種特殊的語法能改變人們的思維,一種特殊的程序能塑造人們的人格。中國文化因為有過了杜甫,增添了不少善的成分。

在我看來,這是一件真正的大事。

與這件大事相關的另一件大事是,杜甫的善,全部經由美來實現。這是很難做到的,但他做到了。在他筆下,再苦的事、再苦的景、再苦的人、再苦的心,都有美的成分。他盡力把它們挖掘出來,使美成為苦的背景,或者使苦成為美的映襯,甚至幹脆把美和苦融為一體,難分難解。

試舉一個最小的例子。他逃奔被擒而成了叛軍的俘虜,中秋之夜在長安的俘虜營裏寫了一首思家詩。他在詩中想象:孩子太小不懂事,因此在這中秋之夜,隻有妻子一人在抬頭看月,思念自己。妻子此刻是什麼模樣呢?他寫道:“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這寥寥幾字,把嗅覺、視覺、觸覺等感覺都調動起來了。為什麼妻子的鬢發濕了?因為夜霧很重,她站在外麵看月的時間長了,不能不濕;既然站了那麼久,那麼,她裸露在月光下的潔白手臂,也應該有些涼意了吧?

這樣的鬢發之濕和手臂之寒,既是妻子的感覺,又包含著丈夫似幻似真的手感,實在是真切至極。當然,這種筆墨也隻能極有分寸地回蕩在災難時期天各一方的夫妻之間,如果不是這樣的關係、這樣的時期,就會覺得有點膩味了。

我花這麼多筆墨分析兩句詩,是想具體說明,杜甫是如何用美來製伏苦難的。順便也讓讀者領悟,他與李白又是多麼不同。換了李白,絕不會那麼細膩、那麼靜定、那麼含蓄。

但是,這種風格遠不是杜甫的全部。“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白帝城門水雲外,低身直下八千尺”;“向來皓首驚萬人,自倚紅顏能騎射”;“雲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這樣的詩句,連李白也要驚歎其間的浩大氣魄了。

杜甫的世界,是什麼都可以進入,哪兒都可以抵達的。你看,不管在哪裏,“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這就是他的無限空間。

正因為這樣,他的詩歌天地包羅萬象,應有盡有。不僅在內容上是這樣,而且在形式、技法、風格上也是這樣。杜甫成了中國古典詩歌的集大成者,既承接著他之前的一切,又開啟著他之後的一切。

人世對他,那麼冷酷,那麼吝嗇,那麼荒涼,而他對人世卻完全相反,竟是那麼熱情,那麼慷慨,那麼豐美。這就是杜甫。

十幾年前,日本電視台曾經花好幾天時間直播我和一群日本漢學家在長江的江輪上討論李白與杜甫。幾位漢學家對於應該更喜歡李白還是更喜歡杜甫的問題各有執持,天天都發生有趣的爭論。他們問我的意見,我說,我會以終生不渝的熱情一直關注著李白天使般的矯健身影,但是如果想在哪一個地方坐下來長時間地娓娓談心,然後商量怎麼去救助一些不幸的人,那麼,一定找杜甫,沒錯。

這篇文章本來是隻想談談李白、杜甫的,而且也已經寫得不短。但是,在說到這兩個人在安史之亂中的奇怪遭遇時,決定還要順帶說幾句另一位詩人,因為他在安史之亂中的遭遇也是夠奇怪的。三種奇怪合在一起,可以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一個重大的共同命題。

這個詩人,就是王維。在唐代詩人的等級排名上,把他與李白、杜甫放在一起也正合適。當然白居易也有資格與王維爭第三名,我也曾對此反複猶豫過,因此在一次講課時曾對北京大學中文係、曆史係、藝術係的學生進行問卷調查,結果王維第三,白居易第四。尤其是女學生,特別喜歡王維。

王維與李白,生卒年幾乎一樣。好像王維比李白大幾個月,李白比王維又晚走一年。但在人生一開始,王維比李白得意多了。王維才二十歲就憑著琵琶演奏、詩歌才華和英俊外表而引起皇族讚賞,並獲得推薦而登第為官,而李白,直到三十歲還在終南山的客舍裏等待皇族接見而未能如願。

當李白終於失望於仕途而四處漫遊的時候,走上了仕途的王維卻受到了仕途的左右。當信任他的宰相張九齡被李林甫取代的時候,他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再加上喪母喪妻,王維從心中揮走了最後一絲豪情,進入了半仕半隱的清靜生態。在這期間,他寫了大量傳世好詩。

在朝廷同僚們眼中,這是一個下朝後匆匆回家的背影。在長安樂師們心中,這是一個源源不斷輸出頂級歌詞的秘庫。在後代文人的筆下,這是一個把詩歌、音樂、繪畫全都融化在手中並把它們一起推上高天的奇才。

安史之亂時王維本想跟著唐玄宗一起逃到成都去,但是沒跟上,被叛軍俘虜了。安祿山知道王維是大才子,要他在自己手下做官。一向溫文爾雅的王維不知如何反抗,便服了瀉藥稱病,又假裝自己的喉嚨也出了問題,發不出聲音了。安祿山不管,把他迎置於洛陽的普施寺中,並授予他“給事中”的官職,與他原先在唐王朝中的官職一樣。算起來,這也是要職了,負責“駁正政令違失”,相當於行政稽查官。王維逃過,又被抓回,強迫任職。

但是,這無論如何是一個大問題了。後來唐肅宗反攻長安得勝,所有在安祿山手下任偽職的官員,都成了被全國朝野共同聲討的叛臣孽臣,必判重罪,可憐的王維也在其列。

按照當時的標準,王維的“罪責”確實要比李白、杜甫嚴重得多。李白隻是在討伐安祿山的隊伍中跟錯了人;杜甫連人也沒跟錯,隻是為一位打了敗仗的官員說了話;而王維,硬是要算作安祿山一邊的人了。如果說,連李白這樣的事情都到了“世人皆欲殺”的地步,那麼,該怎麼處置王維?一想都要讓人冒冷汗了。

但是,王維得救了。

救他的,是他自己。

原來,就在王維任偽職的時候,曾經發生過一個事件。那天安祿山在凝碧宮舉行慶功宴,強迫梨園弟子伴奏。梨園弟子個個都在流淚,奏不成曲,樂工雷海青更是當場扔下琵琶,向著西方號啕痛哭。安祿山立即下令,用殘酷的方法處死雷海青。王維聽說此事,立即寫了一首詩,題為《聞逆賊凝碧池作樂》。“逆賊”二字,把他心中的悲憤都凝結了。

萬戶傷心生野煙,

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裏,

凝碧池頭奏管弦。

這首詩,因為是出自王維之手,很快就悄悄地傳開了,而且還傳出城牆一直傳到唐肅宗耳朵裏。唐肅宗從這首詩知道長安城對自己的期盼,因此在破城之後,下令從輕發落王維。再加上王維的弟弟王縉是唐肅宗身邊的有功之將,要求削降自己的官職來減輕哥哥的罪。結果,王維隻是被貶了一下,後來很快又官複原職,再後來升至尚書右丞。

能夠傳出這麼一首詩,能夠站出來這麼一個弟弟,畢竟不是必然。因此,我們還是要為王維喊一聲:好險!

李白、杜甫、王維,三位巨匠,三個好險。由此足可說明,一切偉大的文化現象在實際生存狀態上,都是從最狹窄的獨木橋上顫顫巍巍走過來的,都是從最脆弱的攀崖藤上抖抖索索爬過來的。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煙消雲散。

三個人的危機還說明,如果想把不屬於文化範疇的罪名強加在文化天才身上,實在是易如反掌。而且,他們確實也天天給別人提供著這方麵的把柄。他們的名聲又使他們的這些弱點被無限地放大,使他們無法逃遁。

他們的命運像軟麵團一樣被老老少少的手掌隨意搓捏,他們的傻事像肥皂泡一樣被各種各樣的“事後諸葛亮”不斷吹大。在中國,沒有人會問,這些捏軟麵團和吹肥皂泡的人,自己當初在幹什麼,又從何處獲得了折磨李白、杜甫、王維的資格和權力。

但是,不管什麼樣的手和嘴可以在這些人身上做盡一切,卻不能把這些人的文化創造貶低一分一毫。不必很久,“世人皆欲殺”的“世人”就都慢慢地集體轉向了。他們終於宣稱:他們的手,並沒有捏過軟麵團,而是在雕塑大師;他們的嘴,並沒有吹過肥皂泡,而是在親吻偉人。

能夠這樣也就罷了,不管他們做過什麼,曆史留給他們的唯一身份不是別的,隻是李白、杜甫、王維的同時代人。他們的後代將以此為傲,很久很久。

既然寫到了王維,我實在忍不住,要請讀者朋友們再一起品味一下大家都背得出的他的詩句。他的詩不必分析,因為太平易了,誰都能看懂;又太深邃了,誰都難於找到評論言辭。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還有這一首——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一個“驚”字,把深夜靜山全部激活了。在我看來,這是作為音樂家的王維用一聲突然的琵琶高弦,在挑逗作為畫家的王維所布置好的月下山水,最後交付給作為詩人的王維,用最省儉的筆墨勾畫出來。

王維像陶淵明一樣,使世間一切華麗、嘈雜的文字無地自容。他們像明月一樣安靜,不想驚動誰,卻實實在在地驚動了方圓一大片,這真可謂“月出驚山鳥”了。

與陶淵明的安靜相比,王維的安靜更有一點貴族氣息,更有一點精致設計。他的高明,在於貴族得比平民還平民,設計得比自然還自然。

與李白、杜甫、王維相比,在安史之亂中也有一些藝術家表現了另一番單純,那就是義無反顧、激烈反抗,如磬碎帛裂,讓天地為之一震。我前麵提到的樂工雷海青,以及首先領兵反抗叛軍以致全家作出可怕犧牲的大書法家顏真卿,便是其中的傑出代表。他們不僅把政治抗爭放在第一位,而且立即采取最響亮的行動,一下子把朝廷的政治人物、軍事人物比下去了,把民間的江湖大俠、血性漢子比下去了,當然,也把李白、杜甫、王維比下去了。這一點,連李白、杜甫、王維也誠懇承認,否則王維就不會快速寫出那首《聞逆賊凝碧池作樂》的詩了。

對多數詩人而言,任何英雄壯舉都能激動他們,但他們自己卻不是英雄。他們心中有英雄之氣,但要讓英雄之氣變成英雄之行,他們還少了一點條件,多了一點障礙。他們的精彩,在另外一些領域。

在那些領域,雖然無法直接抗擊安史之亂這樣的具體災難,卻能淬礪中華文明的千古光澤,讓它的子民永遠不願離去,就像我在本文開頭所說的那樣。

在安史之亂爆發的十七年後,一個未來的詩人誕生,那就是白居易。烽煙已散,濁浪已平,這個沒有經曆過那場災難的孩子,將以自己的目光來寫這場災難,而且寫得比誰都好,那就是《長恨歌》。

那場災難曾經疏而不漏地“俘虜”了幾位前輩大詩人,而白居易卻以詩“俘虜”那場災難,幾經調理,以一種個體化、人性化的情感邏輯,讓它也完整地進入了審美領域。

與白居易同歲的劉禹錫,同樣成了詠史的高手。他的《烏衣巷》、《石頭城》、《西塞山懷古》、《蜀先主廟》,為所有的後世中國文人開拓了感悟曆史的情懷。李白、杜甫、王維真要羨慕他們了,羨慕他們能夠那麼瀟灑地來觀賞曆史,就像他們當年觀賞山水一樣。

再過三十年,又一個未來的詩人誕生。他不僅不太願意觀賞山水,連曆史也不想觀賞了,而隻願意觀賞自己的內心。他,就是晚唐詩人李商隱。

唐代,就這樣濃縮地概括了詩歌的必然走向。一步也不停滯,一步也不重複,一路繁花,一路雲霓。

一群男子,一路辛苦,成了一個民族邁向美的天域的裏程碑。

點評一:

唐詩是唐代的靈魂。從作者的解讀中,我們把握了那個偉大時代的呼吸與脈搏。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等等,一串晶瑩剔透的名字落入美學的瓷盤裏,叮當作響。作者寫透了詩人的性格,在人情世故之外,詩人煥發著異樣的光彩。唐人,是對古代中國人的尊稱,那是一個濃縮了生命精華的代碼。(老愚)

點評二:

本文描述安史之亂前後李白、杜甫、王維等詩人的人生際遇。國家不幸詩家幸?!(馬策)

點評三:

“唐詩對中國人而言,是一種全方位的美學喚醒。”作者在行文伊始便如是說。此後的文字可以說是一路繁花雲錦,引領我們邁向美的天域。

回望曆史,在依依雲水、渺渺帆影中,一個個身影踏浪而來。李白、杜甫、王維,三位巨匠,竟同一命運,在世事沉浮中屢遭劫難。

有了李白的不合時宜,才為世間留下一顆超越一切“時宜”的靈魂,供不同時代的讀者一次次貼近;有了杜甫的屈辱奔波,才讓中國文化增添了不少善的成分,有了王維的那場曆險,才給中國文化輸注了一份禪意。(唐軍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