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遠遠看去,宋代就像一團亂麻。
亂到什麼程度?我想用一句俏皮話來表述:亂到連最不怕亂的曆史學家也越講越亂,卻不知道自己已經講亂,更不知道如何來擺脫亂。
既然如此,所有的中國人也就找到了從亂局中泅身而出的理由。宋代是我們大家的,它再亂,也像祖母頭上的亂發,等待我們去梳理。我們沒有理由讓亂發長久地遮蔽了祖母,因為遮蔽祖母也就是遮蔽我們自己。
根據小時候的經驗,祖母是不信任我們梳理的,卻喜歡我們把小手當做梳子在她的頭上遊戲。有時她還會高興地說:“對,就這地方,再給我敲兩下!”她長年患有頭痛,我們不經意地碰到了某個穴位。
梳理宋代,情景也差不多。
二
宋代還沒有開門,中國似乎已經亂成一片。
從唐王朝滅亡到宋王朝建立,中間隔了五十兒年。在這短短的五十幾年時間內,黃河流域相繼出現了五個王朝,史稱“五代”;南方又出現了九個割據政權,再加上山西的一個,史稱“十國”。就這樣“五代十國”響響亮亮地作為一個正式名稱進入中國曆史,史籍間也一本正經地排列著“五代本紀”、“十國世家”之類,乍一看還以為是概括了多麼漫長的年代呢。
把十幾個各自獨立的皇帝擠在一起,會出現什麼情景自可想象。更麻煩的是,這些皇帝為了表明自己正統,喜歡沿用曆史上已經出現過的朝代名稱,例如梁、唐、晉、漢、周等,人們不得不一一加一個“後”字來表示區別,也實在讓人頭暈的。
宋朝,就是在這樣的亂局中建立起來的。
結束混亂,這本來是一件好事,誰料想,卻迎來了更大範圍內的危機。原先的五代十國都是漢族政權,而宋朝麵臨的是一個又一個強大勇猛、虎視眈眈的少數民族政權。風起雲湧般的馬蹄聲永遠回蕩在耳邊,令人沮喪的戰報不斷從前方傳來,什麼辦法都想過了還是沒有辦法,除了失敗感就是屈辱感,這就是宋朝。
先是北方契丹族建立的遼,立國時間早於宋朝,領土麵積也大於宋朝,宋朝哪裏是它的對手?留下的隻是楊家將一門抗敵的故事。然後是西北方向的黨項族建立的西夏,一次次進攻宋朝,宋朝也屢戰屢敗。再後來,遼的背後女真族建立的金,領土也比宋大,先把遼滅了,又來滅宋,宋朝的剩餘力量南遷,成為南宋。南宋在軍事上更是不可收拾,留下的隻是傑出將領嶽飛被枉殺的故事。等到蒙古族的騎兵一來,原先的這個族那個族,這個國那個國,這個軍那個軍,全都齊刷刷地灰飛煙滅,中華曆史也就鄭重地走向了唐之後的又一個大一統王朝——元朝,留下的隻是文天祥他們英勇拒降的故事。
這麼一段曆史,如果硬要把宋朝選出來作為主角,確實會越想越不是味道:怎麼周邊的力量都與自己過不去?但是,如果從宏觀的中華曆史來看,其他各方也同樣是主角,每一個主角都有自己的立場係統,構成了一重重詭譎不定的旋渦,根本無法受製於同一個價值坐標。宋朝固然有英雄,其他各方也有英雄,而且都是中華民族的英雄。宋朝固然受委屈,但也做過不少自以為頗有韜略的壞事,像“聯金滅遼”、“聯蒙滅金”之類,不僅使亂局更亂,而且一再踩踏了政治倫理的底線,也加速了自身的滅亡。
這麼一想,我們在談論宋朝的時候,就不會像過去那樣充滿失敗感和屈辱感了。
在熱鬧的中華大家庭裏,成敗榮辱駁雜交錯,大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此站高了一看也就無所謂絕對意義上的成敗榮辱。如果有哪一方一直像天生的受氣包一樣不斷地血淚控訴、咬牙自勵,反而令人疑惑。浩蕩的曆史進程容不得太多的單向情感,複雜的政治博弈容不得太多的是非判斷。秋風起了,不要把最後飄落的楓葉當做楷模;白雪化了,又何必把第一場春雨當做仇敵。
曆史自有正義,但它存在於一些更宏觀、更基本的命題上,大多與朝廷的興衰關係不大。
三
蒙古族的馬蹄使得原來一直在互相較勁的西遼、西夏、金和南宋全都落敗,好像大家一起走向了死亡。是不是這樣呢?不是。
死亡的是朝廷,而不是文明。
朝廷的存在方式是更替型的,必然會你死我活;文明的存在方式是積累型的,有可能長期延續。
兩相比較,朝廷的存滅實在是太小太小的事情了。我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麼中國文人那麼固執,至今還牢牢捧著宮廷史官的職業話語不放,把那些太小太小的事情當做曆史的命脈,而完全不在乎九州大地真實的文明生態。
宋代,最值得重視的是它的文明生態。
一提它的文明生態,它完全改變了形象,立即成了一個繁榮、富庶、高雅、精致、開明的時代,穩坐在中國曆史的高位上藹然微笑。
這是宋代?
不錯,這是宋代。
宋代的文明生態,首先表現在社會經濟生活上。我本人由於很多年前寫作《中國戲劇史》,花費不少時間研究宋代的市井生活,比較仔細地閱讀過《東京夢華錄》、《都城紀勝》、《夢粱錄》、《武林舊事》等著作,知道北宋時汴京(今河南開封)和南宋時臨安(今浙江杭州)這兩座都城的驚人景象。本來唐代的長安城已經是當時全世界最繁華的所在了,而汴京和臨安的商市比之於長安又大大超越了。
長安的坊和市,都是封閉式的;兩汴京的街和巷,則完全是開放式的了。手工行業也比長安多了四倍左右,鱗次櫛比地延伸為一種摩肩接踵式的熱鬧。這一點,我們從張擇端的名畫《清明上河圖》中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這種熱鬧,在唐代的長安城裏是有時間限製的,一到夜間就閉坊收市了;而宋代的都城卻完全沒有這種限製,不少店鋪的夜市一直開到三更,乃至四更,而到了五更又開起了早市。
這樣的都城景象,是不是一種畸形的虛假繁榮呢?並不。
都城以數量巨大的全國市鎮作為基座,在北宋時,全國的市鎮總量已接近兩千。城市人口占到了全國總人口的百分之十二,因此,熙熙攘攘的街頭腳步還是會聚了大地的真實。據曆史學家黃仁宇統計,當時的商品流通量如果折合成現在的價格,差不多達到了六十億至七十億美元。可以斷言,宋代的經濟水平是當時世界之最。
作為城市後方的農村,情況如何?宋代無疑是中國農業大發展的時期。水稻種植麵積比唐代擴大了一倍,種植技術更是迅速提高,江浙一帶的水稻畝產量已達到八九百斤。此外,蠶桑絲織進入了專業化生產階段,產量和質量都突飛猛進。
由於農業的發展,中國人口在宋代進入一億大關。
至於科技,宋代也是整個中國古代史的峰巔。例如把原先的雕版印刷推進到活字印刷,把指南針用於航海,把火藥用於戰爭,都是宋代發生的事。這些技術都相繼傳到西方,極大地推動了人類文明。在宋代,還出現了一係列重要的科技著作,像沈括的《夢溪筆談》、秦九韶的《數書九章》、蘇頌的《新儀象法要》、王惟一的《銅人腧穴針灸圖經》、宋慈的《洗冤集錄》等,各門學科都出現了一種認真研究的專業氣氛。
說到這裏我需要提供一個時間概念。宋代曆時三百二十年,這期間西方仍然陷落在中世紀的漫漫荒路中,隻有意大利佛羅倫薩那幾條由鵝卵石鋪成的深巷間,開始出現一點市民社會的清風。在南宋王朝最終結束的那一年,被稱做歐洲中世紀最後一個詩人的但丁,才十四歲。直到一百七十年後,文藝複興的第一位大師達·芬奇才出生。由文藝複興所引發的歐洲社會大發展,更是以後的事了。
可見,宋代的輝煌,在當時的世界上實在堪稱獨步。
四
宋代的文化,更不待說。
我不想亟亟地搬出蘇東坡、朱熹、陸遊、辛棄疾、郭熙、梁楷來說事,而要特別指出宋代所開拓的一個重大文化走向:文官政治的正式建立。
宋朝一開始就想用大批文官來取代武將,為的是防止再出現五代十國那樣的軍閥割據局麵。大批文官從哪裏來?隻能通過科舉考試,從全國的平民寒士中挑選。因此,又必須進一步完善隋唐時期就開始實行的科舉製度,禁止以往舉薦貴族弟子的弊端。為了讓平民寒士具備考試資格,又隨之在全國廣辦公私教育,為科舉製度開辟人才基礎。
按照這個邏輯層層展開,全國的文化資源獲得空前的開發,文化空間獲得極大的拓展,上上下下的文化氣氛也立即變得濃鬱起來。
所幸的是,這個邏輯還在一步步延伸:為了讓文官擁有足夠的尊嚴來執掌行政,不在氣勢上輸於那些曾經戰功卓著的武將,朝廷給了文官以極高的待遇。有的史學家認真研究過宋代文官的薪金酬勞標準,結果嚇了一跳,認為其標準之高在中國可能是空前絕後的。
不僅如此,宋太祖趙匡胤在登基之初還立誓不殺士大夫和議論國事者,也就是保護有異見的知識分子。這項禁令,直到一百六十多年後的宋高宗趙構統治時才被觸犯。但總的說來,宋代文化人和知識分子的日子比其他朝代要好得多。
請看,文官政治的邏輯一旦建立,正常推延的結果就必然如此。退出的不僅是武將、貴族,而且是以前種種不尊重文化人的思維方式。這樣一來,文化就有可能在權力結構中顯現自己的魅力了。本來朝廷是想利用文化的,而結果文化也利用了朝廷。這種互相利用,最後的贏家是文化。
五
宋代的文官政治是真誠實施的,而不像其他朝代那樣隻把文化當做一種裝扮。
平心而論,在中國古代,一切官員都會有一點談論經典、舞文弄墨的本事,一切文人也都會有一點建功立業、修齊治平的雄心。因此,要製造政治和文化的蜜月假象十分容易,要在文化人中選一批諫官、謀士、史筆、文侍也不困難。難的是,能不能選出最具代表性的文化靈魂來問鼎最有權力的官僚機器?曆來幾乎沒有哪一個時代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但是,宋代回答了。
你看,範仲淹、王安石、司馬光,這些人如果沒有當政,他們的文化成就也早已使他們取得了一代宗師的地位,但是,他們又先後擔任了朝廷的最高級別行政首腦。兩種頂級高端的對接,會遇到一係列意想不到的麻煩,因此全世界都很難找到這樣的先例。
我曾經花費不少時間鑽研這些文化大師當政後的各種政見,以及由此引起的各種鬥爭,但後來突然醒悟:最重要的不是他們的政見,而是他們是誰。
這正像幾位哲人在山巔舞劍,最重要的不是他們的劍術,而是他們是哲人,他們在山巔。是誰把他們找出來的,又安排到了山巔?
看上去是皇帝,其實背景要大得多。既然認認真真地實施了文官政治,那麼,由文官政治的眼光看出來的官場弊端和社會痼疾能不能進一步消除?這個問題也必須交給文官自己來回答。回答得好不好,決定著中國以後的統治模式。
先是那位一直抱持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種高尚情懷的範仲淹,提出了整頓科舉製度為核心的吏治改革方案,目的是讓宋朝擺脫冗官之累而求其強。十餘年後,王安石更是實施了牽動社會整體神經的經濟改革方案,目的是讓宋朝擺脫冗費之累而求其富,而且立竿見影,國家的財政情況果然大有改觀。但是,司馬光則認為天下之富有定數,王安石式的國富必然導致實質性的民窮,而且還會斫傷社會的穩定秩序,因此反對變法,主張“守常”。我們大家都喜歡的蘇東坡,明顯地傾向於司馬光,但在一些具體問題上又覺得王安石也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