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占領(3 / 3)

我還忘記告人表哥是我們的什長呀,他手下十個兵中間,有他一個愛同他鬧意氣的小表弟,年紀十五歲。

初九那天,我們應長住下來,直到有命令離開才能離開的渭城已經到了。時間是下午兩點鍾左右,因為山頂上的砦子裏有雞在叫。

大家都說聽到雞叫人就感著疲倦,發生打一個哈欠的意思。表哥對著這話表了同情,我見到他的確打了許多哈欠了。我的包袱到夥夫夥食擔上去了,肩膊上一枝馬槍,換來換去,倒不很倦。

在路上,表哥說是應節,沿路隨手折來的一束黃野菊,插在槍管口都萎去了。我學著其他弟兄們,把新鮮的來代替了萎去的,表哥槍上則始終是那一束。

“弟兄,衝鋒進去!”表哥說出一句笑話。

“衝呀!”因為離排長太近,接應表哥笑話的聲音極輕。

“喊一聲殺,吹起前進號!”我也笑著說。

“不要怕!”說這個的碰了我一下。

我們是那樣的鬧著玩笑進了城。這樣的平平安安的進一個城,隊伍中是有許多感到不高興的。雖然這也算是勝利,但一槍不響,前頭又無可追趕,於願意打槍的弟兄們,總感得太無趣了。

“老弟,這樣叫做占領,未免太可笑了!”表哥也感到沒有意思了。但他並不願喊殺連天的衝進去。不過他以為占領一個地方,總應比這樣用的力量多一點才光榮。要怎樣(又不是肉血相搏,又不是如現在和平一樣)才算為光榮?請表哥說是說不出;所謂光榮兩個字的解釋,要表哥說就很不容易!然而表哥對這次進城卻實在又感到不光榮。

大隊從南門進去,雖然隻一連人,(我們這連是前鋒,後麵有一營兩個獨立連,第二天始能到。)也覺得有點浩浩蕩蕩的神氣。前頭一對號,老嗎曲從第一段吹到第四段,至第四段後又開始再來,一麵大軍旗,一麵國旗,一麵三角走紅邊的連旗,帶頭領起這一隊灰衣人進大街時,竟用差不多像正步走的莊嚴法走著!弟兄們重新打起精神成了雙行。排長同教練把指揮刀擱到肩上,押管著自己隊伍。連長騎馬,獨在隊伍的後麵。連長太太同司務長太太的轎子,在最後行李擔子隊中慢慢的跟著。……

進街以後,各家屋簷端飄揚著的大大小小歡迎旗,使足底起了泡的伕子們,把疲倦都忘掉了。

我見到一個手上端起兩塊水豆腐的小孩,睜起兩隻大眼望從他身邊過去的一類灰土臉的麵孔,隊伍中,有一對圓眼,也在小孩發愣了的小臉上刷過一道。

正在包豆腐幹的生意人,在聽到號音以前就把手上的工作停擱下來在那裏研究新來的軍隊了,豆腐作坊養的一隻狗,嚇得躲藏在主人胯下去窺覷。

弟兄們,在一些半掩上門了的住戶人家腰門邊,用眼睛去搜索得一個兩個隱藏在腰門格子裏的粉白臉孔後,同伴中就低低唶起來,互相照應著,放肆的說笑話。

“喲!……”

“老弟,對呀!”

“哥,回過頭去,這邊又是!”

“辮子貨!”

“招架不來,我要昏了!”

“以前好他娘的守備隊!”

“看,看!”以前碰過我的那個人,又觸我一下。一個小小的白皙臉龐縮到掩護著的鋪板下去了。我們從那鋪子下過身時,見到鋪子上貼的紅紙小鋪號招牌是:“源茂錢莊”四個字。

心想著,如若是水渾,就可以大膽撞進去找那活的寶物!

感到水不渾不能亂有動作的失望的總還有許多人。我見到那個小小白臉孔後,同這群起野心的弟兄們也表同情了。

是夜各棚分住於民房,輪不到我們放哨。表哥在別個弟兄還在偷偷喝酒時就睡著了。……

十五年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