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街與另一街必得成仇,不然,孩子們便找不出實際顯示功夫的一天!遇到某街某衕,土地戲開場,他們就有得是樂了。先日相約下來,做個預備。行使通知的歸都督,由都督檄團長去各家報告。各人自預備下應用的軍器,這真是少不得的一件東西!固然,正式衝鋒上,有由各方首領,各選人才,出麵單獨角力,用不著軍器的時候,但,終少不了!少了軍器,到說是“各亮器械寬闊處去”時,恐怕氣概就老不老早先餒下了。或是短短木棒,或是家中曬棉紗用的小竹筒,都可以。最好最正式的軍器是“南竹塊”,這東西,由一個小孩子方麵打到另一小孩子身上時,任怎樣有力,也不會大傷。且拿南竹片可以藏到袖中,孩子們學藤牌時,又可以充砍刀用,是以家中也不會禁止。缺少軍器的可以到都督處去領取兩枚小錢,到錢紙鋪去,自己任意挑選。竹片在錢紙鋪中,除了夾紙已成了廢物,也幸有了這樣一種銷路,不然,會隻有當柴燒了。
其團長通知話語,大約如下:
據探子報;△月△日,△△街,唱土地戲△天,兄弟們應各備器械,前往台邊,占據地盤。奮勇當先,各自為戰,莫為本街出醜,是所望於大家!
此出於侵略一方麵,能具侵略膽量者,至少總有幾位腳色,且有聯絡或征服其他團體三個以上的力量才敢正式宣布,不然,戲縱要看,也隻好悄悄的,老實實的,站在遠遠的地方觀望罷了。戲屬本街呢,傳語當為“△月△日,本街△段唱木人頭戲,熱鬧非凡,凡我弟兄,俱應於鬧台鑼鼓打過以前,執械戎裝到場,紮守台邊。莫為別地痞子欺侮,致令權利失去!其軍械不齊又不先來都督處領取款子的。罰如律。”
關於賞罰律,抄數則例示:
見敵遠走者,罰錢一文。
被打起皰不哭哼者,賞錢一文。
在別處被二人以上圍打不傷者,賞錢二文。
被人罵娘三句,挑戰不敢動手者,罰錢二文。
不是說到這一群小寶貝預約下來的事情麼?在戲場開鑼以前,空頭嗩呐還嗚嗚的吹時,本街的孩子們,三個五個,滿麵光輝,如生日是屬於自己一樣,吃得肚子飽飽的,迎上前去,就把戲台包圍了。所謂台,可不是玩意兒,冠冕堂皇,真了不得呀。十多根如同臂膊大小的木杆竹杆,橫七豎八的在一些麻繩子的束縛下綁好後,(遠看正如一個立方體的燈籠架子)接著是用破破爛爛灰布青布帳篷一類套上去,照此一來,太陽可以不會再曬到鼓起嘴巴吹嗩呐的老禿頂了,一些木頭傀儡也就很安靜於一方陰影下老老實實休息著了。布篷套上後,已不再像燈籠架子,到後又得那類廟中用的幔子把打鑼鼓一般人分隔到內房去,於是遠遠的看來,儼然也成了一個戲台模樣。
打鬧台過後,不久就是為某鄉約,某保正,或是某老太太,打加官的一套把戲。這真討厭!在大戲台上,見到一個戴了麵具,穿了紅衣,隨到“鐺鐺慶鐺鐺”的一起一落的步法走著,好久好久又才拿起那“加官賜福”或“一品當朝”的紅布片子灑開一抖,已夠膩人了,如今卻由一個木頭人再套上一個麵具,也虧下麵那個舞的人好意思!另一個人口中喊著為某老太太的加官呀,我們回過頭去,隻要選那人眾中臉兒像貓的,必定就是她。她是快活極了,卻不知我們都為她羞。不過,這加官打到自己家中的外祖母頭上時,那便又當別論了,因為是這麼一來,過午的錢,將因外祖母的高興,把我們吃早飯時所預約下來的用費擴張了。
有一類聲音,是未經鑼鼓敲打以前,始能聽到的,就像:孥孥,你媽又怎不來!婆婆,又怎不把你的外孫也帶來!代狗,這裏要買鹽葵花子!嫂嫂,這裏有張空凳!……
又有一類聲音,是鑼鼓敲打以後,平息下來,歇了中台,始能聽到的,就像:老肥,米豆腐三碗,熱的,多辣子!麵客,餃子多作醋!賣糕的,我不要這樣的!……
到歇晚台時,一切聲音就都為拖曳板凳的吱吱咯咯聲音吞噬了。也有不少小孩子尖銳的呼聲,突出此一片嘈雜的音海,但終於抑下了,深深的陷到這類爛泥樣的吵嚷中了,全場板凳移動聲像一批頂小的頂壞的邊響炮仗往你耳邊炸。
到末了,剩下三五個頑皮的不知足的小孩子,用一種研究態度,把手指頭塞到口裏去,權當釘釘糖吮著,很殷勤的看到戲子們把一個一個木傀儡安置到大箱中去,又看到戲台的皮剝去後,依然恢複那燈籠架子的神氣,又看到小叫化子,徘徊於灰色葵花子殼中找尋他不意中的幸運,好像一枚當十銅元,一條手巾,一個僅咬去一半的甜梨。
唱戲人,在布圍子裏地下走動著,把木傀儡從暗中伸舉起來,至齊傀儡膝部;自己手掌為度,若在台邊看戲,利益就太多了。在台邊,則一麵可以看戲,一麵還可見到那個唱戲的人,手中耍著木頭人,口上哼哼唧唧,且極其可笑的做出儼乎其然的神氣,走著戲上人物的步法。一個場麵上是旦腳,如像奪阿鬥的糜夫人,則耍木頭人的那一位,腳步也扭扭捏捏,走動時也正同一個小腳女人樣,真可笑極了。揎開布篷,便又可以見到那打鑼的,在空閑時把塞到耳朵邊正燃著紙煤子吸煙,吹嗩呐的,嘴巴脹鼓鼓的,同含了什麼兩枚核桃之類,又正如殺豬誌成吹豬腳那一種派頭。台邊前,不怕太陽曬,也是一件舒服處,還有一件頂討便宜的事,就是隨意去扳動那些腦後一顆釘掛在繩子上休息的傀儡時,戲子見到也從不嗬叱!因為這中還有一個規矩,這規矩是戲在那一街演唱時,則那一街的孩子,在大人們許可的法律中,成了戲台周圍唯一的霸有者了。在霸有者所享有的權利有如此其多,當然給了其小孩若幹強烈的誘惑。帝國主義者之侵略,既無從去禁止另一街為這誘惑已弄得心癢癢的之強項君子,因此一來,保護主權與野心家的戰爭,便隨時都可以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