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嵐生同嵐生太太(1 / 3)

嵐生先生在財政部是一個二等書記,比他小一點的還有三等書記,大一點的則有……太多了。許是因為職位的原故,常常對上司行禮吧,又不是生病,腰也常是彎的。但這些屬於做官的事,不值得來用多少話語形容。橫順這時節,大家對於某種人的描寫,正感到厭煩,或者會疑心是故意在紙上刻薄了他,小書記從職務上得來的殘疾不說也是好。我們要知道他,明白他是一個寫得一筆好字,能幹勤快的書記,很受過前任總務廳長的褒獎,此外,他是一個每月到會計處領三十四塊錢薪水的書記,就得了。

官印原是一個“嶽”字,所以台甫用嵐生二字,即“嶽可生嵐”之意,這是從名號上麵,即可以見出他人是受過教育的。但在財政部去找姓牛名嶽的,那是白費事。財政部職員錄中,並無牛嵐生其人。從書記到科長,科長到廳長,廳長回頭又數下來,一直到傳達處的聽差,把牛嶽或牛嵐生問誰,誰也不知道。你到各處去問嵐生先生時,我想這隻能使你增加些新見識,可以看出部裏人名字的奇怪,至於嵐生先生,在部裏卻改了一個俏皮的又吉利的名字,是牛其飛。至於這名字是否是從“飛黃騰達”或《聊齋》上《牛飛》一章取來,可就無從考究了。嵐生先生在部裏職員錄中,既寫的是牛其飛,又像有意把台甫也隱瞞了去,同事中喊“其飛”“其飛”總覺似乎拗著口,於是,刻薄一點的,就慷慨地為他取了一個渾名。這渾名我是不很清楚的,大致總與他姓和到身體上的異樣粘了點兒關係吧。這能怪誰?誰叫他那麼胖又姓上這樣一個不好聽的姓?不過我知道,當到他麵前喊叫他渾名的仍然是很少。這是得力於自己的體魄。從自己巍峨上生出威嚴,在嵐生先生,原是於太太一方麵,已就得到一些例外權利了。

冬月來,天氣格外好,鎮天是晴,有暖暖和和的太陽,且無風,馬路上沙子也很少,嵐生先生每天十二點欠三十分的時候從財政部辦公室,回到西二牌樓饅頭胡同住處,陪太太吃飯。走路的回數總比坐車的回數為多。並不是圖省儉。人家是並無怎樣別的值得匆忙的事情,原就樂於把這三十分鍾,花到這一段不到兩裏的馬路上去的。棄了車子來走路,這一來,便宜是異樣明白的:一則太陽曬到背膛心,舒服得比烤火還好過,一則是自己不願意在十二點以前到家。若果是十二點以前就到家,由太太派下來的差事,必多到一倍,這差事,慢一點到家,我們的嵐生先生就可免掉了。果真坐車子比自己走路還要慢,嵐生先生是極其願意坐車回去的。“又不是趕兵搬將,要這樣到大熱鬧路上跑什麼?”因為自己想逃避差事,凡是見到車子在路上跑得快的,嵐生先生就覺得這真無聊。奇怪的是財政部門前擱下來的車輛,縱你明明白白看到他是一個子,一遇到拉起部中辦事人員,總也是比別人還要快,因此,嵐生先生,就更其不高興坐車了。

從部裏到饅頭胡同的一段路,是由粑粑胡同過裏脊房,向東,再折而南,出裏脊房南口,又向東,進蘿卜胡同,又出,一轉彎,就到嵐生家公館了。

嵐生先生,就是照到我所開的路線那麼走到公館的。有時換由墨水胡同,那就較遠一點。較遠一點則可以多耽擱時間,也是嵐生先生所願意的事。且墨水胡同有一個“閨範女子中學”,除了星期不算,每一天嵐生下辦公室時,若從墨水胡同過身,則總可以看到許多從閨範中學返家吃中飯的女孩子。這中學雖標名是“閨範”,但如今時行的剪發的事情,像並不和學校名稱相抵觸,所以看普通女子外,還可以看頭像返俗尼姑樣的女人,因這樣,嵐生先生從遠道走的日子,次數又像比捷徑還要多了。看女人本是一類壞事情,隻要看得斯文,看得老實,不逗人厭,那是正如同欣賞一件藝術樣子,至少比那類不會愛人的愛情,還要正派得多的。嵐生先生的看法,也就歸入這一流。他覺得女人都好看,尤其是把頭發剪去後從後麵去瞄睇。因為是每日要溫習這許多頭,日子一久,閨範女子中學,一些學生的頭,差不多完全記熟放在心裏了。向側麵,三七分的,平鬋的,卷鬢的,起螺旋形的,即或是在冥想時也能記出。且可以從某一種頭發式樣,記起這人的臉相來。但嵐生先生,對這類人,卻並不是像世間上許多傻子樣,就儼然油了臉說是在愛著。嵐生先生不拘在何種情形中,愛自己太太總比之愛別人還過分的。且像對於自己太太過於滿意,竟勻不出剩餘愛情再給別人了。他想著,如果自己太太也肯把發剪了去,凡是一切同太太接近的時候,會更要覺得太太為美好,那是無疑的吧。但曾用別的方法試探過太太意見,太太卻不反對也不讚成:不讚成,是使嵐生先生不敢一時將希望提出來,不反對,卻給了嵐生先生一點非去溫習閨範中學的女子頭發不可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