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爐邊(2 / 2)

何二去後,不久,一個敲小鑼賣釘釘糖的又在門前休息了。我知道,這鑼的大小,是正如我那麵小圓硯池,是用一根紅繩子掛在手上那麼隨隨便便敲著的。許是有人在那裏抽了簽吧,鑼聲停下來,就聽到一把竹簽子在筒內攪動的響聲了。又聽到說話,但不很清楚。那賣糖的是一個別處地方人,譬如說,湖北的吧。因為他,我也常是聽到口上說著“你哪家”,隻有湖北人口上離不得“你哪家”,那是從久到武昌的陳老板的說話就早知道了。在他來此以前,我似乎還不曾見過像那樣敲著小鑼落雨天晴都是滿街滿巷走著的賣糖的人。頂特別的地方是他休息到什麼地方時,把一個獨腳凳塞到屁股下去坐,就悠悠揚揚打起那麵小鑼來了。我們因為欣賞那張特別有趣的獨腳凳,是以白天一聽鐺鐺鐺的響聲,就爭著跑出去,六弟還有一次要他讓自己坐坐看,我們奇怪它不會倒的原由,也想自己有那麼一張,每日讓我們坐著吃飯玩,還可以扛到三姨家去送五姐她們看。

大的木方盤內,分劃成了許多區。每一區陳列糖一種。有的顏色式樣雖相同味道卻兩樣,有的樣子不一樣味道卻又相同,有用紅綠色紙包成三角形小包的薄荷糖米,吃來是又涼又甜的。有成片的薑糖,味道微辣。圓的同三角形的各種果子糖,大的十枚五枚,小的兩枚一枚。藕糖就真像小藕,有空有節。紅的同真紅椒一般大的辣子糖,可以把尖端同蒂咬去,當牛角吹。茄子糖則比真茄子小了許多,但顏色同形式都同,把茶傾到茄子中空部分再倒到口裏去也很甜。還有用模子做成的糖菩薩,頂小的同一個拇指小,大的如執鞭的財神,大肚羅漢,則一斤糖還不夠做一個。他,那湖北人,把菩薩安放在盤子正中,各樣糖同小菩薩,則四圍繞著陳列,大菩薩之間,又放了一個小瓶子,有四季花同雲之類畫在瓶上,瓶子中,按時插上月季,蘭,石榴,茶花,菊,梅;以及各樣應時的草花。袁小樓警察所長卸事後,於是極其大方的把抽糖的簽筒也拿出來了。簽上從一點到六點各六根,把這六六三十六根竹簽管束在一個外用黃銅皮包裹描金髹過的小竹筒內。過五關的抽法是一個小錢隻能得小菩薩一名。若用銅元,則過了三次五關以後,勝利還屬於自己,則供養在盤子正中手裏拿了鞭高高舉著的那位財神爺就歸自己所有了。三次五關都得吉利的過去,這似乎是很難,但每天那湖北人回家時那一對大財神總不能一路返家,似乎是又並不怎樣不容易了。

等了一會,外麵的簽筒還在攪動。

六弟是早把神魂飛出大門傍到那盤子邊去了。

我說:“老九,你聽!”我是知道九妹衣兜裏還有四十多枚小錢的。

其實九妹也正是張了耳朵在聽。

“去吧。”九妹用目答應我。

她把手去前衣兜裏抓她的財產,又看著母親老實溫馴的說:“娘,我去買點薄荷糖吃吧!”

“他們想吃了,莫聽他們的話。”

“我又不抽簽。”九妹很伶便的分辯,都知道媽怕我們去抽簽。

“那等一會粥又不能吃了!”

本來並不想到糖吃的九妹,經母親一說,在衣兜裏抓數著錢的那隻手是極自然的取出來了。

媽又說必是六弟的慫恿。這當然是太冤屈六弟了。六弟就忙著分辯,說是自己正想到別一樁事情,連話也不講,說是他,那真冤枉極了!

六弟所說是正想到別一樁事,也是誠然。他想到許多事情出奇的凶,……那位像活的生了長胡子橫騎著老虎的財神爺怎麼內部是空的?那大肚子羅漢怎麼同賣糖的楊怒山竟一個樣的胖實!那個花瓶為什麼必得四名小菩薩圍繞?

簽筒聲停止後,那鐺鐺鐺漂亮的鑼聲又響著了。

這樣不到二十聲,就會把獨腳凳收起來,將盤子頂到頭上,也用不著手扶,一麵高興打著鑼走向道門口去吧。到道門口後,把頂上的木盤放下,於是一群嘴邊正抹滿了包家娘醋蘿卜碗裏辣子水的小孩,就蜂子樣飛了過來圍著,胡亂的投著錢,吵著罵著,乘了勝利,把盤子中的若幹名大小菩薩一齊搬走,眼看到菩薩隨到小孩子走盡後,於是又把獨腳凳收起,心中裝了歡喜,盤中裝了錢,用快步的跑轉家去吧。回家大約還得把明天待用的各樣糖配齊,財神重新再做,小菩薩也補足五百數目,到三更以後始能上床去睡,……為那糖客設想著,又為那糖客耽心著財神的失去,還極其無意思的嗔視著又羨企著那群快要二炮了還不歸家去的放浪孩子,糖客是當真收起獨腳凳走去了。

“那釘釘糖已經過道門口去了!”六弟嗒然的說。

“每夜都是這時來。”我接著。

“娘,那是一個湖北老,不論見到了誰個小孩子都是‘你哪家’的,正像陳老板娘的老板,我討厭他那種恭敬。”九妹從我手上把那本字課搶過手去,“娘,這書裏也畫得有個買糖的人呢。”

娘沒有作聲。

湖北老真是走了。在鴨子粥沒有到口以前,我們都覺得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