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私塾(2 / 3)

當放早學時,同一個同街的名字叫作花燦的一起歸家。這人比我大五歲,一肚子的鬼。他自己常說,若是他作了先生,戒尺會得每人為預備一把;但他又認為他自己還應預備兩把!別人抽屜裏,經過一次搜索已不敢把墨水盒子裏收容蛐蛐,他則至少有兩匹蛐蛐是在裝書竹籃裏。我們放早學,時候多很早,規矩定下來是誰個早到誰就先背書,先回家,因此大家爭到早來到學塾。早來到學塾,難道就是認真念書麼?全不是這麼回事。早早的趕到倉上,天還亮不久,從那一條倉的過道上走過,會為鬼打死!“早來”隻是早早的從家中出來,到了街上我們可以隨意各以其所好的先上一種課。這時在路上,所遇到的不外肩上掛著青布褡褳趕場買雞的販子,同到就在空屠桌上或冷灶旁過夜的擔腳漢子,然而我們可以把上早學得來的點心錢到賣豬血豆腐攤子旁去吃豬血豆腐,吃過後,再到殺牛場上看殺牛。並且好的蛐蛐不是單在天亮那時才叫嗎?你若是在昨晚已把書念得很有把握,乘此出城到塘灣去捉二十匹大青頭蟋蟀再回,時間也不算很遲。到不是產蟋蟀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到道尹衙門去看營兵的操練,就便走浪木,盤杠子,以人作馬互相騎到馬上來打仗,玩夠了,再到學塾去。一句話說,起來得早我們所要也是玩!照例放學時,先生為防備學生到路上打架起見,是一個一個的出門,出門以後仍然等候著,則不是先生所料到的事了。我們如今也就是這樣。

“花燦,時候早,怎麼玩?”

“看雞打架去。”

我說好吧,於是我們就包繞月城,過西門坡。

散了學,還很早,不再玩一下,回到家去反而會為家中人疑心逃學,是這大的聰明花燦告我的。感謝他,其他事情為他指點我去作的還多呢。這個時候本還不是吃飯的時候,到家中,總不會比到街上自由,真不應就忙著回家。

這裏我們就不必看雞打架,也能可以各挾書籃到一種頂好玩有趣的地方去開心!在這個城裏,一天頂熱鬧的時間有三次:吃早飯以前這次,則尤合我們的心。到城隍廟去看人鬥鵪鶉,雖不能擠攏去看,但不拘誰人把打敗仗的鳥放飛去時,瞧那鳥的飛,瞧那輸了的人的臉嘴,便有趣!再不然,去到校場看人練藤牌,那用真刀真槍砍來打去的情形,比看戲就動人得多了。若不嫌路遠,我們可包繞南門的邊街,瞧那木匠鋪新雕的菩薩上了金沒有。走邊街,還可以看瀉鑄犁頭,用大的泥鍋,把鋼融成水,把這白色起花的鋼水倒進用泥作成敷有黑煙子的模型後,呆會兒就成了一張犁。看打鐵,打生鐵的拿錘子的人,不拘十冬臘月全都是赤起個膊子,吃醉酒了似的舞動著那十多斤重的錘敲打那砧上的鐵,那鐵初從爐中取出時,不在錘敲打也的響,一挨錘,便就四散的飛花,使人又怕又奇怪。君,這個不算數,還有咧。在這一個城圈子中我們可以流連的地方多著,若是我是一輩子小孩,則一輩子也不會對這些事物感生那厭倦!

你口饞,又有錢在道門口那個地方就可以容留你一世,橘子,花生,梨,柚,薯,這不算!爛賤噴香的燉牛肉不是頂好吃的一種東西?用這牛肉蘸鹽水辣子,同米粉在一塊吃,有名的牛肉張便在此。豬腸子灌上糯米飯,切成片,用油去煎去炸回頭可以使你連舌子也將咽下。楊怒三的豬血絞條坐在東門的人還走到這兒來吃一碗,還不合胃口?賣牛肉巴子的攤子他並不向你兜攬生意,不過你若走過那攤子邊請你頂好捂著鼻,不然你就為這香味誘惑了。在全城出賣的碗兒糕,他的大本營就在路西,它會用顏色引你口餳——反正說不盡的!我將來有機會,我再用五萬字專來為我們那地方一個姓包的女人所售的醃萵苣風味,加一種簡略介紹,把五萬字來說那萵苣,你去問我們那裏的人,真要算再簡沒有!

這裏我且說是我們怎樣走到我們所要到的鬥雞場上去。

沒有到那裏以前,我們先得過一個地方,是縣太爺審案的衙門:衙門前麵有站人的高木籠,不足道。過了衙門是一個麵館。麵館這地方,我以為就比學塾妙多了!早上麵館多半是正在趕麵,一個頭包青帕滿臉滿身全是麵粉的大師傅騎在一條大木杠上壓碾著麵皮,回頭又用大的寬的刀子齊手風快的切剝,回頭便成了我們過午的麵條,怪!麵館過去是寶華銀樓,遇到正在燒嵌時,鋪台上,一盞用一百根燈草並著的燈頂有趣的很威風的燃著,同時還可以見到一個矮肥銀匠,用一個小管子含在嘴上像吹哨那樣,用氣迫那火的焰,又總吹不熄,火的焰便轉彎射在一塊柴上,這是頂奇怪的融銀子方法!還有刻字的,在木頭上刻,刻反字全不要寫,大手指上套了一個皮戒子,就用那戒子按著刀背亂劃,誰明白他是從誰學來這怪玩藝兒呢?

到了鬥雞場後大家是正圍著一個高約三尺的竹篾圈子,瞧著圈內雞的拚命的。人滿滿密密的圍上數重,人之間,沒有罅,沒有縫。連附近的石獅上頭也全有人盤據了。顯然是看不成了。但我們可以看別的逗笑的事情。我們從別人大聲喊加注的價錢上麵也就明白一切了。

在雞場附近,陳列著竹子織就各式各樣高矮的雞籠,有些籠是用青布幕著,則可以斷定這其中有那驃壯的戰士。乘到別人來找對手作下一場比武時,我們就可瞧見這雞身段顏色了。還有雞,剛才敗過仗來的,把一個為血所染的頭垂著在發迷打盹。還有雞,蓄了力,想打架,忍耐不住的,就拖長喉嚨叫。

還有人既無力又不甘心的“牛”才更有意思,脅下挾著髒書包,或是提著破書籃,臉上不是有兩撇墨就少不了黃鼻液痕跡,這些牛,太關心了圈子裏戰爭,三三兩兩繞著圈子打轉,隻想在一條大個兒身子的人脅下腿邊擠進去,不成功,頭上給人抓了一兩把,又睖著眼向這抓他摸他的人作生氣模樣,複自慰的同他同伴說,去去去,我已看見了,這裏的雞全不會溜頭,打死架,不如到那邊去瞧破黃鱔有味!

我們也就是那樣的到破黃鱔的地方來了。

活的像蛇一樣的黃鱔,滿盆滿桶的擠來擠去,圍到這桶欣賞這小蛇的人,大小全都有。

破鱔魚的人,身子矮,下脖全是絡腮胡,曾幫我家作過事,叫岩保。

黃鱔這東西,雖不聞咬人,但全身滑膩膩的使人捉不到,算一種討厭東西。岩保這人則隻隨手伸到盆裏去,總能擒一條到手。看他掯著這黃鱔的不拘那一部分用力在盆邊一磕,黃鱔便規規矩矩在他手上不再掙,複次岩保在這東西頭上就為嵌上一粒釘,把釘固到一塊薄板上,這鱔臥在板上讓他用刀劃肚子,又讓他剔背,又讓他切成一寸一段放到碗裏去,也不喊,也不叫,連滑也不滑,因此不由人不佩服岩保這武藝!

“你瞧,你瞧,這東西還會動呢。”花燦每次發見的,總不外乎是這些事情。鱔的尾,鱔的背脊骨,的確在刮下來以後還能自由的屈曲,但老實說我總以為這是很髒的,雖奇怪也不足道!

我說:“這有什麼巧?”

“不巧麼?瞧我。”他把手去拈起一根尾,就順便去喂在他身旁的另一個小孩。

“花燦你是這樣欺人是醜事!”我說,我又拖他,因為我認得這被弄的孩子。

他可不聽我的話。小孩用手拒,手上便為鱔的血所汙。小孩罵。

“罵?再罵就給吃一點血!”

“別人又並不惹你!”小孩是莫可奈何,屈於力量下麵了。

花燦見已打了勝仗,就奏凱走去,我跟到。

“要他嚐嚐味道也罵人!我不因為他小我就是一個耳光。”

我說,將來會為人報仇。我心裏從此厭花燦,瞧不起他了。

若有那種人,欲研究兒童逃學的狀況,在何種時期又最愛逃學,我可以貢獻他一點材料,為我個人以及我那地方的情形。

“春夏秋冬”最易引起逃學欲望是春天。餘則以時季秩序,而遞下,無錯誤。

春天愛逃學,一半是初初上學,心正野,不可馴;一半是因春天可以放風箏,又可大眾同到山上去折花。論玩應當屬夏天,因為在這季裏可洗澡,可釣魚,可看戲,可捉蛐蛐,可趕場,可到山上大樹下或是廟門邊去睡。但熱,逃一天學容易犯,且因熱,放學早,逃學是不必,所以反比春天可以少逃點學了。秋天則有半月或一月割稻假,不上學。到冬天,天既冷,外麵也很少玩的事情,且快放年學,是以又比秋天自然而然少挨一點因逃學而得來的打罵了。

我第一次逃學看戲是四月。第二次又是。第二次可不是看戲,卻同到兩人,走到十二裏左右的長寧哨趕場。這次糟了。不過就因為露了馬腳,在被兩麵處罰後,細細拿來同所有的一日樂趣比較,天秤朝後麵的一頭墜,覺得逃學是值得,索性逃學了。

去城十二裏,或者說八裏,一個逢一六兩日聚集的鄉場,算是附城第二熱鬧的鄉場。出北門,沿河走,不過近城跳石則到走過五裏名叫堤溪的地方,再過那堤溪跳石。過了跳石又得沿河走。走來走去終於就會走進一個小小石砦門,到那哨上了。趕場地方又在砦子上手,稍遠點。

這裏場,說不盡。我可以借一篇短短文章來為那場上一切情形下一種注解,便是我在別一時節寫成的那篇市集。不過這不算描寫實情。實在詳細情形我們那能說得盡?譬如虹,這東西,到每個人眼中都放一異彩,又溫柔,又美麗,又近,又遠,但一千詩人聚攏來寫一世虹的詩,虹這東西還是比所有的詩所蘊蓄的一切還多!

單說那河岸邊泊著的小船。船小像把刀,狹長臥在水麵上,成一排,成一串,互相擠挨著,把頭靠著岸,正像一隊兵。君,這是一隊雖然大小同樣,可是年齡衣服槍械全不相同的雜色隊伍!有些是灰色,有些是黃色,有些又白得如一根大蔥。還有些把頭截去,成方形,也大模大樣不知羞恥的攙在中間。我們具了非凡興趣去點數這些小船,數目結果總不同。分別城鄉兩地人,是在衣服上著手,看船也應用這個方法;不過所得的結論,請你把它反過來。“衣服穿得如時漂亮是住城的人,縱穿綢著緞,總不大脫俗,這是鄉巴老”,這很對。這裏的船則那頂好看的是獨為上河苗人所有。篙槳特別的精美,船身特別的雅致,全不是城裏人所能及的事!

請你相信我,就到這些小船上,我便可以隨便見到許多我們所引為奇談的酋長同酋長女兒!

這裏的場介於苗族的區域,這條河,上去便是中國最老民族托身的地方。再沿河上去,一到烏巢河,全是苗人了。苗人酋長首領同到我們地方人交易,這場便是一個頂適中地點。他們同他女兒到這場上來賣牛羊和煙草,又換鹽同冰糖回去,百分人中少數是騎馬,七十分走路。其餘三十分,則全靠坐那小船的來去。就是到如今,也總不會就變更多少。當我較大時,我就懂得要看苗官女兒長得好看的,除了這河碼頭上,再好沒有地方了。

船之外,還有水麵上漂的,是小小木筏。木筏同類又還有竹筏。筏比船,可以占麵積較寬,筏上載物似乎也多點。請你想,一個用山上長藤紮縛成就的浮在水麵上走動的筏,上麵坐的又全是一種苗人,這類人的女的頭上帕子多比鬥還大,戴三副有飯碗口大的耳環,穿的衣服是一種野蠶織成的峒錦,裙子上麵多安釘銀泡,(如普通戰士盔甲)大的腳,踢拖著花鞋,或竟穿用稻草製成的草履,男的苗兵苗勇用青色長竹撐動這筏時,這些公主郡主就銳聲唱歌,君,這是一幅怎樣動人的畫啊!人的年齡不同觀念亦隨之而異,是的確,但這種又嫵媚,又野蠻,別有風光的情形,我敢自信直到我老遇著也能仍然具著童年的興奮!望到這筏的走動,那簡直是一種夢中的神跡!

我們還可以到那筏上去坐!一個苗酋長,對待少年體麵一點的漢人,他有五十倍私塾先生和氣。他的威風同他的尊嚴,不像一般人來用到小孩子頭上。隻要活潑點,他會請你用他的自用煙管,(不消說我們卻用不著這個)還請你吃他田地裏公主自種的大生紅薯,和甘蔗,和梨,隻全把你當客一般看待,順你心所欲!若有小酋長,就可以同到這小酋長認同年老庚。我疑心,必是所有教書先生的和氣殷勤,全為這類人取去,所以塾中先生就如此特別可怕了。

從牲畜場上,可以見到的小豬小牛小羊小狗到此也全可以見到。別人是從這傍碼頭的船筏運來到岸上去賣,買來的人也多數又賴這樣小船運回,各樣好看的狗牛是全沒有看厭時候!且到牲畜場上別人在買牛買羊,有戴大牛角眼鏡的經紀在傍,你不買牛就不能夠隨意扳它的小角,更談不到騎。當這小牛小羊已為一個小酋長買好,牽到河邊時,你去同他辦交涉,說是得試試這新買的牛的脾氣,你摩它也成,你戲它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