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你想不想過河到對麵河岸廟裏去玩不?若是想,那就更要從這碼頭上搭船了。對河的廟有狗,可不去,到這邊,也就全可以見到。在這岸邊玩可望到對河的水車,大的有十床曬穀簟大,小的也總有四床模樣:這水車,走到它身邊去時,你不留心就會給它灑得一身全是水!車為水激動,還會叫,用來引水上高坎灌田,這東西也不會看厭!
我們到這場上來,老實說,隻耽在這兒,就可過一天。不過同伴是做煙草生意的吳三義鋪子裏的少老板,他怕到這兒太久,會碰到他鋪子裏收買煙草的先生,就走開這船舶了。
“去,吃狗肉去!”那一個比我大四歲的吳少義,這樣說。
“成。”這裏還有一個便是他的弟,吳肖義。
吃狗肉,我有什麼不成?一個少老板,照例每日得來的點心錢就比我應得的多三倍以上,何況約定下來是趕場,這高明哥哥,還偷得有二十枚銅元呢。我們就到狗肉場去了。
在吃狗肉時,不喝酒並不算一件醜事。不過通常是這樣:得一麵用筷子挾切成小塊的狗肉在鹽水辣子裏打滾,一麵拿起土苗碗來抿著包穀燒,這一來當然算內行了一點。
大的少義知道這本經,就說至少各人應喝一兩酒。承認了。承認了結果是臉紅頭昏。
到我約有十四歲,我在沅州東鄉一個懷化地方當兵時,我明白吃狗肉喝酒的真味道,且同輩中就有人以樊噲自居了。君,你既不曾逃過學,當然不曾明白在逃學時到鄉場上吃狗肉的風味了!
隻是一兩酒,我就不能照料我自己。我這吃酒是算第一次。各人既全是有一點飄飄然樣子,就又拖手到雞場上去看雞。三人在賣小雞場上轉來轉去玩,蹲到這裏看,那裏看,都覺得很好。賣雞的人也多半是小孩同婦女。光看又不買,就逗他們笑,說是來趕場看雞,並非買。這種嘲笑在我們心中生了影響。
“可惡的東西,他以為我們買不起!”
那就非買不可了。
小的雞,正像才出窠不久,比我們拳頭大小。全身的毛都像絨。顏色隻黑黃兩樣,嘴巴也如此。公母還分不清楚。七隻八隻關在一個細篾圓籠子裏啾啾的喊叫,大約是欠它的娘!這小東西若是能讓人抱到它睡,就永遠不放手也成!
十多年後一個生雞子,賣到十個當十的銅元,真嚇人。當那時,我們花十四個銅子,把一群剛滿月的小雞(有五隻呀)連籠也買到手了。錢由吳家兄弟出,約同到家時,他兄弟各有兩隻,各一黑一黃,我則拿那一隻大嘴巴黑的。
把雞買得我們著忙到家捧雞去同別人的小雞比武,想到回家了。我們用一枝細柴,作為杠,穿過雞籠頂上的藤圈,三人中選出兩人來擔扛這寶物,且輪流交換,那一個空手,那一個就在前開道。互相笑鬧說是這便是唐三藏取經,在前開道的是豬八戒。我們過了黃風洞,過了爛柿山,過了流沙河,過了……終於走到大雷音。天色是不早不遲,正是散學的時間。到這城,孫猴子等應當分夥了。
這一天學逃得多麼有意思——且得了一隻小雞呢。是公雞,則過一陣便可以捉到街上去同人的雞打;是母雞,則會為我生雞蛋;在這一隻小雞身上我就作起無涯涘的夢來了。在手上的雞,因了孤零的失了伴,就更吱吱啾啾叫,我並不以為討厭。正因為這樣,到街上走著,為一般小孩注意,我心上就非常受用!
看時間不早,我走到一個我所熟的土地堂去向那廟主取我存放的書籃。書籃中寬綽有餘,便可以容雞。但我不。我把握在手上好讓人見到!
將要到家我心可跳了。萬一今天四姨就到我家玩,我將說些什麼?萬一大姐今天曾往倉上去,找表姐,這案也就犯上了。雞還在手上,還在叫,先是對這雞親洽不過,這時又感到難於處置這小雞了。把雞丟了吧,當然辦不到。拿雞進門設若問到這雞是從什麼地方來,就說是吳家少老板相送的,但再盤問一句不會露出馬腳麼?我躊躇不知如何是好。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作偽總不如十多歲人老練,且縱能日裏掩過,夢中的囈語,也會一五一十數出這一日中浪蕩!
我在這時非常願有一個熟人正去我家我就同他一起回。有一個熟人在一塊時,家中為款待這熟人,把我自然而然就放過去了。但在我家附近徘徊多久卻失望。在街上耽著,設或遇到一個同學正放學從此處過,保不了到明天就去先生處張揚,更壞!
不回也不成。進了我家大門我推開二門,先把小雞從二門罅塞進去,探消息。這小雞就放聲大喊大叫跑向院中去。這一來,不進門,這雞就會為其他大一點的雞欺侮不堪!
姐在房中聽到院中有小雞叫聲,出外看,我正擲書籃到一旁來追小雞。
“那得來這隻小雞?”
“瞧,這是吳少老板送我的!”
“妙極了。瞧,欠他的娘呢。”
“可不是,叫了半天了啊。”
我們一同蹲在院中石地上欣賞這雞,第一關已過,隻差見媽了。
見了媽也很平常,不如我所設想的注意我行動,我就全放心,以為這次又脫了。
到晚上,是睡的時候了,還舍不得把雞放到姐為我特備的紙合子裏去。爹忽回了家。第一個是喊我過去,我一聽到就明白事情有八分不妙。喊過去,當然就搭訕走過我家南邊院子去!
“跪到!”“是。”過去不敢看爹臉上的顏色,就跪到。爹像說了這一聲以後,又不記起還要說些什麼了,顧自去抽水煙袋。在往常,到爹這邊書房來時節,爹在抽煙就應當去吹煤子,以及幫他吹去那活動管子裏的煙灰。如今變成階下囚,不能說話了。
我能明白我自己的過錯!我知道我父親這時正在發我的氣!我且揣測得出這時窗外站有兩個姐同姑母奶娘等等在窗下悄聽!父親不做聲,我卻嗚嗚的哭了。
見我哭了一陣父親才笑笑的說:
“知道自己過錯了麼?”
“知道了。”
“那麼小就學得逃學!逃學不礙事,你不願念書,將來長大去當兵也成,但怎麼就學得扯謊?”
父親的聲音,是在嚴肅中還和氣到使我想抱到他搖,我想起我一肚子的巧辯卻全無用處,又悔又恨我自己行為,尤其是他說到逃學並不算要緊,隻扯謊是大罪,我還有一肚子的謊不用!我更傷心了。
“不準哭了,明白自己不對就去睡!”
在此時,在窗外的人,才接聲說是為父親磕頭認錯,出來吧。打我也許使我好受點。我若這一次挨一點打,從怕字上著想或者就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情形了。雖說父親不打不罵這樣一來我能慢慢想起在小小良心上更不安,但一個小孩子有悔過良心,同時也就有玩的良心;當想玩時則逃學,逃學玩夠以後回家又再來悔過——從此起,我便用這方法度過我的學校生活了。
家中的關隘,雖已過,還有學校方麵在。我在臨睡以前私下許了一個願,若果這一次的逃學能不為先生知道,則今天得來這匹小雞到長大時我就拿它來敬神。大約神嫌這雞太小了,長大也不是一時的事,第二天上學,是由奶娘伴送,到倉上見到先生以後,猶自喜全無破綻,呆一會,吳家兩弟兄由其父親送來,我曉得糟了。
我不敢去聽吳老板同先生說得是什麼話。到吳老板走去後,先生送客回來即把臉沉下,臨時臉上變成打桐子的白露節天氣。
“昨天那幾個人逃學都給我站到這一邊來!”
先生說,照先生吩咐,吳家兩兄弟就愁眉愁眼站過去,另外一個雖不同我們在一塊也因逃學為家中送來的小孩也就站過去。
“還有呀!”他裝作不單是喊我,我這順便認為並不是喚我,仍不動不聲。
“你們為我記記昨天還有誰不來?”這話則更毒。先生說了以後就有學生指我,我用眼睛去瞪他,他就羞羞怯怯作狡猾的笑。
“我家中有事。”口上雖是這樣說,臉上則又為我說的話作一反證,我恨我這臉皮薄到這樣不濟事。但我又立時記起昨晚上父親說的逃學罪名比扯謊為輕,就身不由己的走到吳肖義的下手站著了。
“你也有分嗎?”姨爹還在故意惡作劇呀。
我大膽的期期艾艾說是正如先生所說的一樣。先生笑說好爽快。
照規矩法辦,到我頭上我總有方法。我又在打主意了。
先命大吳自己搬板凳過來,向孔夫子磕頭,認了錯,爬到板凳上,打!大吳打時喊,哭,鬧,打完以後又逞值價作苦笑。
先生把大吳打完以後,就遣歸原座,又發放另一個人。小吳在第三,先生的板子,輕得多,小吳雖然也喊著照例的喊,打十板,就算了。這樣就輪到我的頭上來了。板子剛上身,我就喊:——
“四姨呀!師母呀!打死人了!救!打死我了!”
救駕的原已在門背後,一跳就出來,板子為攫去。雖不打,我還是在喊。大家全笑了。先生本來沒多氣,這一來,倒真生氣了。為四姨搶去的是一薄竹片子,先生乃把那檮木戒方捏著,紮實在我股上捶了十多下,使四姨要攔也攔不及。我痛極,就殺豬樣亂掙狂嗥。本來設的好主意,想免打,因此倒挨了比別人還凶的板子,不是我所料得到的事!
到後我從小吳處,知道這次逃學是在場上給一個城裏千總帶兵察場見我們正在狗肉攤子上喝酒,回城告給我們兩人的父親,我就發誓願說將來要在長成大人時約人把這千總打一頓出氣。不消說這千總以後也沒有為我們打過,城裏千總就有五六個,連姓名我們還分不清楚這人是誰呀。
每日那種讀死書,我真不能發現一絲一厘是一個健全活潑童子所需要的事。我要玩,卻比吃飯睡覺似乎還重要。父親雖說不讀書並不要緊,比扯謊總罪小點,但是他並不是能讓我讀一天書玩耍一天的父親!間十天八天,在頭一天又把書讀得很熟,因此邀二姐作保駕臣,到父親處去,說,明天請爹讓我玩一天吧,那成。君,間十天八天,我辦得到嗎?一個月中玩十五天讀十五天書,我還以為不足。把一個月屯出三天來玩那我隻好悶死了。天氣既漸熱,枇杷已黃熟,山上且多莓,到南華山去又可以爬到樹上去飽吃櫻桃,為了這天然欲望驅使,縱到後來家中學堂兩邊都以罰跪為懲治,我還是逃學!
因為同吳家兄弟逃學,我便學會劈甘蔗,認雞種好壞,滾錢。同一個在河邊開水碾子房的小子逃學,我又學會了釣魚。同一個做小生意的人兒子逃學,我就把擲骰子呼吆喝六學會了。
這不算是學問麼,君?這些知識直到如今我並不忘記,比《孟子·離婁》用處怎樣?我讀一年書,還當不到我那次逃學到趕場,飽看河邊苗人坐的小船以及一些竹木筏子印象深。並且你那裏能想到狗肉的味道?
也正因逃學不願讀書我就真如父親在發現我第一次逃學時所說的話到五年後真當兵了。當兵對於我這性情並不壞。當了兵,我便得放縱的玩了。不過到如今,我是無學問的人,不拘到什麼研究學術的機關去想念一點書,別人全不要,說是我沒有資格,中學不畢業,無常識,無根柢,這就是我在應當讀書時節沒有機會受教育所吃的虧。為這事我也非常痛心,又無法說我這時是應當讀書且想讀書的一人,因為現在教育製度不是使想讀書的人隨便可讀書,所以高深的學問就隻好和我絕緣,這就算是我玩的壞的結果了。不應當讀書時代為舊的製度強迫我讀書,到自己覺悟要讀書時新的製度又限製我把我除外;(以前不怕打,可逃學,這時則有些學問你縱有自學勇氣,也不能在學校以外全懂。)我總好像同一切成規天然相反,我真為我命運莫名其妙了。
在另一個時我將同你說我的賭博。
——一個退伍的兵的自述之一——
十二月於北京窄而黴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