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陰霾的黎明,長征號拖著一列貨車,向南急馳。
宿營車的門窗都開著。休班乘務員擁在門口,默默地回眸遙望著飛速倒去的首都,直到那一幢幢大樓消失在地平線後頭,人們才悵然若失地掉過頭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願多說一句話。
今天值班駕駛的是女班。從前,這是長征號最活躍的班組了。副司機丁芳愛跳愛唱,是多次參加過鐵道係統業餘會演的名角,上了車,你看她走路的姿勢也總帶有那麼一點舞蹈動作,一彈一跳的;司爐小幹脆呢,那是個說起話來不饒人的快嘴,活潑、天真;至於司機程曉越,臉上總是帶著笑,看上去有點過於文靜,可開起車來是一陣風的好手,而且無論碰到什麼困難都不驚慌,這點,小幹脆是心服口服的。有一次長征號給毛主席拉專列,是隆冬數九的天氣,一出北京站,小幹脆隻聽機車走板下嘭地響了一聲,接著隻見乳白色的熱汽直卷進司機室來,她拉開車門踏著梯子一看,臉都嚇白了:暖氣管子爆裂了。怎麼辦?這要直接影響給專列送暖汽,而乘坐專列的是毛主席啊!停車處理嗎?那是不能像汽車一樣隨便煞車的。她正急得團團轉的時候,隻見程曉越把手把、汽門讓給丁芳操縱,她摘去手套,毫不猶豫地沿車梯跑下去,一隻腳勾住結滿冰淩的車梯,另一隻腳懸在空中,左手緊緊抓住扒杆,彎腰探身,迎著刺臉的強風,撲臉的熱氣,硬是用鉗子和鐵絲把爆裂的暖汽管道纏好了。當她被小幹脆拉上機車的時候,程曉越的手已經凍僵了,可臉上卻仍舊掛著笑……
今天,人,仍舊是這三個向來無憂無慮的人,可是再也不是從前的樣子了。毛主席逝世才兩天,可她們好像突然長大了兩倍的年歲。臉上沒有笑意的程曉越握緊手把,大開汽門,雙目凝視前方;丁芳掀動閘門放廢水,來回走動時,腳步沉重,再沒有往日的彈力了;小幹脆像個機器人,左腳不斷地踏著爐門活踏板,握著平板鍬,一鍬接一鍬向火室的火床上散播著煤粉,通紅的爐火照著她那神情嚴肅的臉……
添乘的程萬鵬坐在程曉越身後,探身車窗外,盯著飛速閃來的裏程碑、揚旗信號、道岔,大風吹動著他那洗得發軟的帽沿。烏雲像一堆堆舊棉絮貼著機車的沙包、煙囪掠過,和機車噴出的煙霧融成一體。
沒有一句對話,機車裏隻有一種顯得十分宏大的單調聲音:鏗鏗當當、鏗鏗當當……
長征號剛剛衝上一座橋梁,茫茫的拒馬河麵上像開了鍋似的泛著密密麻麻的水泡,一道灰白色的帷幕由遙遠的南方迅速向這裏掃過來……
程萬鵬喊了一句:“注意雨中行車!”
程曉越高聲複誦:“注意雨中行車!”
話音未落,銅錢大的雨點斜拋過來,隨即扯成了粗大的雨鞭,瘋狂地鞭打著列車,天地間灰蒙蒙一片。
程萬鵬大半身探出車外,暴雨瓢潑一樣順臉倒下來。他抹了一把雨水,緊緊盯住前方站外的信號,影影綽綽一團綠光,朗聲呼喚:“信號綠的!”
丁芳探身確認:“綠的通過!”
程曉越高聲應答:“信號好咧!”
正在這時,程曉越左前方豆綠色的無線電報話機裏叫起來:“程萬鵬!”
程曉越騰出左手操起話筒遞到身後,程萬鵬接過來,站起身:“程萬鵬在!”
話筒裏傳來的聲音宏亮有力,簡直可以壓過車輪的噪音,程曉越一下子聽出是顧大舉在說話。
隻聽顧大舉喊道:“夥計,我還想囑咐你幾句:你們是在十分困難的日子裏出征啊!”
程萬鵬響亮地回答:“放心吧,老顧!我知道長征號牽引的分量!”
顧大舉的聲音:“門裏有狼,別忘了門外還有虎!豺狼虎豹都會趁火打劫呀!國防需要,國民經濟需要!還有,唐山震區的人民看著你們哪!”
程萬鵬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堅定地說:“明白!”
顧大舉深沉的聲音:“毛主席和周總理不在了,頭腦要格外清醒。江濱的堵塞不是天災,是人禍!人禍,懂嗎?方才,國務院領導同誌把我叫去,再次強調說,有人想叫主動脈堵塞,想讓首都北京得心髒病啊!”
程萬鵬宣誓般地說:“長征號懂!請轉告華總理,我們要用生命保衛我們的心髒!因為我們是長征號,長征號的大動輪一天也不會停轉!”
他哢嗒一聲掛斷了電話。
車輪軋軋作響,汽笛一聲長鳴。車窗外轟雷閃電,粗雨豪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