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透過梧桐樹闊葉的空隙,把斑駁陸離的光影灑到程家白樓的窗子上和毗連的鍋爐房煙囪上。
二樓臥室的窗子被深色的窗帷子遮擋著,樓上死一般靜寂。
幾隻黃鸝拍著黃亮的翅膀掠過明淨的藍天,一頭紮下來,在窗前的梧桐樹上啾啾唧唧鳴囀……
繁鬧的鳥叫把屋裏的李勇娥從昏沉中喚醒。
她想動,身子已經麻木了,電話線牢牢地捆住胳膊,躺在地板上動不了。小蓓蓓顯然哭累了,臉蛋上滿是淚痕,可憐巴巴地伏在媽媽身上睡著了,睡夢中臉頰還在不停地抽搐著。
李勇娥望一眼混亂的房間,昨晚上的一幕記起來了。她把牙齒咬得格格響,想起程少傑那可憎的麵目。李勇娥才三十二歲,她過去除了在小說上看見過對於兩麵派、偽君子的描寫,在現實生活中還沒有見過,今天,她終於切身領教了,她親眼看到了一個反革命分子的凶殘嘴臉。
她沒有功夫去想個人的事,因為她與程少傑的搏鬥完全是屬於兩個階級你死我活的決戰!程少傑已經支使伍奇去炸毀江橋,他們想用長征號破壞隧道,中斷幹線,搞垮全路,以此上攻中央,下打群眾。他們赤膊上陣動手了!
李勇娥想到這裏,心髒又劇烈跳動起來。現在她必須想盡一切法子,把這十萬火急的報告送出去!
李勇娥動動身子,喚著蓓蓓。
蓓蓓醒了,她望見媽媽蠟黃的臉,又哭起來。
李勇娥小聲說:“好孩子,別哭,叫他們聽見就壞事了。來,給媽媽解開繩子。”
其實昨晚上孩子已經費了好大氣力了,用牙咬,用手解,都沒有辦法解開綁著媽媽的電話線。
李勇娥提醒道:“蓓蓓,去把削蘋果的小刀拿來。”
蓓蓓從抽屜裏翻出一把折疊起來的不鏽鋼小刀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電話線切斷了。
李勇娥舒展一下麻木的雙臂,爬到門邊,伸手撼撼房門,門鎖牢了。
李勇娥想掙紮著坐起來,她覺得胸口像壓上了一大塊磐石那樣窒悶。頭有柳鬥那麼大,沉甸甸地抬不起來,太陽穴像有針紮在那裏一樣疼痛。
李勇娥喘了幾口氣,開始向窗台口爬去,可剛爬了一半,又昏過去了。
等她再醒過來時,看見孩子在她身邊哭叫。
李勇娥覺得胸口又悶又沉,她想用力清清嗓子,一張嘴,又吐出了一大口腥血。
李勇娥臉上滲出了虛汗。她的心有點涼了,看來,靠自己的力量,很難走出這座樓了。但是消息必須送出去呀!
她的目光落到了蓓蓓身上。但她才是一個剛剛滿七周歲的孩子,她能勝任嗎?可是除了她,還有誰呢?
李勇娥氣喘籲籲地撫著女兒的頭,問道:“蓓蓓,你是不是媽媽的好孩子?”
蓓蓓用力點點頭。
李勇娥又問道:“你還記得《雞毛信》那個電影嗎?”
蓓蓓又點點頭:“就是海娃送信那個電影吧?”
媽媽說:“海娃是毛主席的好孩子,你也能像海娃一樣嗎?”
蓓蓓肯定地點點頭。
李勇娥深沉地說:“蓓蓓,現在,你爸爸和當年的日本鬼子一樣壞呀,你爸爸就是壞蛋,你知道嗎?”
蓓蓓說:“我知道,爸爸是大壞蛋,我再也不叫他爸爸了!”
李勇娥向蓓蓓要了一個筆記本,一支鉛筆。她匆匆寫上了幾行字,折疊起來,喘了一陣,說:“把窗戶打開。”
蓓蓓拉開了深色的窗簾,打開了東麵兩扇窗子。
屋子裏頓時注滿耀眼的陽光,李勇娥眼前一片光明。
她望著窗外,這扇窗子緊貼著鍋爐房的煙囪。當初建造它的時候,可能建築工人考慮到多少年後修理煙囪的方便,從頂端到地麵,密密麻麻地嵌進一排“凵”字形的細鐵棍,組成了一排梯子。
她揪著心,七歲的小女孩能爬得下去嗎?萬一……她不敢想了。
蓓蓓的眼睛一直隨著媽媽的眼睛轉。她看見媽媽寫了信,又講到了海娃送雞毛信的故事,她懂得媽媽是要叫她像海娃一樣給爺爺、太爺爺送信去。門,鎖著,隻有從煙囪旁的梯子上爬下去了。
蓓蓓搖著李勇娥的手說:“媽媽,我會爬梯子,我能爬下去!”
李勇娥拭去淚水,狠了狠心,把孩子叫到身邊,把信折了幾折,放到孩子衣兜裏,又從頭發上取下一個發卡,別在兜口上。她對孩子千叮嚀萬囑咐,告訴孩子下了樓要從樹底下鑽出去,千萬不能走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