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聲音(1 / 1)

在這篇仿佛寫不到頭兒的文字裏,我想,它應該是低緩的、沉潛的、踏實的,甚至是平淡和笨拙的,我想靜下心來好好練習敘述,從頭開始。惟其漫長,才有任性羅列和平鋪直敘的容量。想想最初的計劃,我終於願意交出一年的時間投擲在這樣一篇……文字裏,似乎在日常生活裏憑空多了那麼點兒“意義”。省略號的位置我還不知道該填上什麼,因為尚未完成。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它保持“未完待續”,還有曠日持久的誘惑,當然隻是對我而言,心甘情願。

背地裏,稍微有些壓抑感。我不斷提醒自己,要穩穩地把握敘述的節奏,而且不再摻雜那些至愛的東西,比如爵士、咖啡、酒吧、愛爾蘭風笛,這些都是後天的編纂或改造的,我想呈現的隻是初始的一些素材,字裏行間有隱隱的時間的脈絡,使得它不至於成為一盤散沙。音樂的原始狀態,應該是聲音了。

聲音,肯定是市井裏忽而嘈雜忽而靜寂的動靜兒,沒有主角或伴唱之分,它們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張時疏時密的網,身在其間時是包裹,側麵旁觀時是懸浮著的籠罩,這樣的聲音也是底色,至於正午對麵樓裏傳出的琴聲如訴,傍晚自家院裏爸爸的胡琴悠揚,就是底色裏的高光了。正因為出奇不意,或許才更加動聽。林林總總的聲音之中,高聲喧嘩是蒼白乏力的,竊竊私語恰恰是鮮活、青蔥的,是底色中最為傳神的一抹。

童年的幸福感覺有一大部分源於聲音,那就是在爸媽壓得低低的對話裏昏昏睡去,在來客的招呼聲中漸漸醒來。臨睡前,爸爸媽媽仍在討論一些事兒,諸如明天該買米了,還是買稍貴一點兒的東北大米吧……這月的油怎麼用得那麼費啊……昨天給老家寄錢了,聽說一個禮拜左右就能收到了……這個爐子有些漏風,才放了兩塊煤一會兒工夫就抽乏了,明天你弄點泥給封嚴實點兒……這種對話幾乎是不用回答的,一些“嗯”、“好”、“行啊”點綴在中間,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我耳邊飄拂,恍惚中漏掉的字句也不重要。可是爸媽有一次相當重要的決定,我一個字兒都沒落下。

媽媽先說,你說,咱是不是該給孩子買台電視機啊?他天天去鄰居家看電視,時間長了人家會煩的。

爸爸說,不會吧。聽他張姨說咱兒子挺懂規矩的,每天自己帶著小板凳,一個兜放瓜子,一個兜放瓜子皮,一點兒都沒搗亂。

媽媽說,那也不太好。有一次兒子想看動畫片,可是張姨家的門一直鎖著,他也不敢敲門,就坐在人家門口等了好半天呢。

爸爸說,是嗎?

當時心裏竊喜,這麼巨大的要求我可不敢提出來。還好、還好,爸媽心明眼亮。又聽見媽媽說,咱們下半年省著點兒就什麼都有了,趕明兒還是去商店看看吧。爸媽第二天一聲沒吭,弄得我很有些沉不住氣了,反反複複想了好幾遍,一直自己勸自己,別急、別急,牛奶會有的,麵包會有的,電視機都會有的。原來爸媽不過是想贈我一個驚喜。第三天的黃昏,電視機就搬來了,雖說和張姨家的一般大,我家的那可是日立牌啊。即便是先前透了點風聲,但我仍然高興得忘乎所以。電視還沒拆箱,我就開始在院裏奔走相告了,來我家看電視吧,看到多晚我爸媽都不會吵咱的。那時的驕傲多麼單純啊。電視雖說是黑白的,可爸爸卻細心地配備了一張印有紅、綠、藍三色的塑料膜,往屏幕上一貼,嗨,別提多漂亮了。

記憶的原聲帶裏於是又多了許多聲音的檔案,有朗誦也有歌聲。但是我仍懷念在絮絮叨叨的說話聲中睡著和醒來。如今,家裏太安靜了,那種徐徐漸進和淡出的感覺也疏離已久了。對我來說,那才是我真正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