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拓,是十五六歲時最投緣的兩個字,好像是從某本小說裏讀到的,當時還特別查了詞典,書上說,落拓有兩個意思,一是潦倒失意,如自嗟落拓;二是豪邁,不拘束,如落拓不羈。在那個年紀,肯定不會對潦倒和落魄有什麼體驗了,但是對第二條的釋義情有獨鍾,立即引為至愛。甚至感覺連這個字的讀音都那麼順耳好聽。聯想某種畫麵,似乎應該是大漠孤煙中的一串寂寥的腳印,或是西出陽關的一曲遼遠的羌笛和竹簫。落拓的人,是一座漸漸落塵的城市,渾然無告,江山不改,是一個向世俗意義中的“無”探求生存之境的人,守著一片孤城萬仞山。
落拓,幾乎是那些年最誠摯的向往,是一縷昏黃的光,在平淡的或陽光燦爛的日子裏閃耀著持久的誘惑。是一條隱秘的路,由此可以通向別處,通向他鄉,通向更遠的夢想。帶著“落拓”上路,通往陌生而心儀的日子。落拓之中,有一種風塵仆仆的味道,微澀、清苦、混濁的和浪跡的,夾雜著曠野和荒原的味道。如果說流浪是一種看得見、也可以從容奔赴的路途,那麼落拓更像是那種由心而生的/由內及外的/既看不太清,也走不太遠的疆域。身未動,心已遠。
落拓中的豪邁畢竟是有限的,甚至不足以構成一個人的精彩,但那僅僅是因為底色的關係,也許襯著蒼茫背景的豪邁,更純淨,更赤誠呢。相對“落”而言,上升是另一種動蕩和無常。這兩年我經常會想,人這一輩子,歸結起來究竟是上升還是降落呢?也許這僅僅是到了中轉站的一次回望,是一個人在相對恒常的時間段落裏的一幅走勢圖表,至於其間的起起落落,飄飄搖搖完全可以略去,隻看大勢如何,即可。
假如把上升比做擁有,把降落比做放棄或失去,那麼我們這一生擁有什麼,放棄或失去的又有多少呢?落拓,仿佛是一個臨界點,在此不會向外界索取什麼,如風過耳的放棄和失去也漸漸平息,從這個角度打量,世界隻是一幅忽然繁華,忽然蕭瑟的風景。繁華處有無數螺旋上升的小箭頭直逼欲望。既有平步青雲的沾沾自喜,也有半途而廢的鬱鬱寡歡,像是從許多動蕩裏拆解、總結出來的寧靜。而蕭瑟處的箭頭是水平方向的,或者散漫,或者直指某一方位,是來路還是歸處無非是兩種簡單的選擇,然而無所謂升降。世界就在這半明半昧的圖景中流轉,由落拓者的視線中,可以看到潮來潮往時的不甘,還有不安。
時隔太久,我已經無法清理當時若隱若現的想法了,在回想中除了部分了解,更多的也是未知,需要靠猜測和揣摩來草草整理,以期在下一個瞬間達到某種偶然的融合。或許分辨清楚來路的回憶才是真實可靠的,不然難免虛無縹緲,難免在半空之上詠歎白衣飄飄,或琴聲悠悠……那,都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落拓”是從什麼時候悄然退出的,那些絮狀的、浮遊的緣由一旦消失,剩下的隻有類似結晶的詞語,空洞而無謂。想來那個章節給我的影響還在,不過不再那麼強烈了,好像隻有點淡淡的氣息,時斷時續,繼往開來。
落拓,不再是詞典上白紙黑字的解釋,成了一個醒目的路標,之後的許多路過和錯過由此轉折。
“在白日之光下,連聲音都在發光”——影片《裏斯本物語》中的一句獨白,幾乎能傳達“落拓”的蹤影。也隻能是獨白。在一篇長長的文字裏,我用了《聲音》,《青草》,《清晨》,《年景》,《舊居》等許多章節敘述了關於少年、關於成長的種種跡象,我想把過去的、隱約的光影落實到一個確切的載體上,而《落拓》是遺失的一章。一般說來,遺失的都比較重要。
現在,點滴的向往和存在都逐漸消磨在平淡的日子裏了,有時會想,我原本可以走那麼一條路的,經過一些不能、不願、不羈和不屑的路口,之所以仍在路上,是因為我終於懂得,最漫長的道路是走向內心的旅途。
現在看來,青澀的草、單純的聲音、一漾一漾的奔跑時的田野,都是關於“落拓”的書寫,直到它滲入不變的性情中。“落拓”沒有成為我的書簽,是因為我還想隨時閱讀。從第一次出門遠行,第一條牛仔褲,或第一支煙開始,落拓之中的輕率和執著、勇敢和脆弱、放棄和堅守就隱入待讀的書頁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