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地方居住多久才能被心靈認作是故鄉呢?
我不知道是否會有這樣一個數字,把故鄉和異地準確地區別開來,但我知道如果你在某條街道來來往往地走了十年以上,那麼,你就是屬於這條街道的歸人,不是遊客了。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在生命不同時期都會有幾條光輝燦爛之路的。它們橫亙在蒼茫歲月的必經之地,有些記憶是通過如此渠道才能往日重現的,回眸望去猶如海市蜃樓。如果將記憶中的大街小巷連接起來,那麼在你的生命中將會同時出現兩個迥異的時空,心中的街將往昔的腳印連成一條閃光的軌跡,腳下的路盤根錯節,在每一次生命轉彎的地方都可能有一場奇遇。
童年的街是大雜院裏那條林蔭長路,大雜院因為樹的存在更像童話裏的巢穴或書本上的蝸居,平靜安詳,與世無爭。每天放學我和夕陽擦身而過,樹葉篩下的光斑在那個孩童的身上快樂地跳躍著,像一隻隻炫耀著磷光的蝴蝶。
直到成年之後,我又一次路過那條久別的童年之路,我才發現那條街是那麼短,大步流星隻不過幾十步的距離,不知怎的竟蘊藏了那麼多詭秘的記憶。還有街道兩旁肆意叢生的星星草,通過記憶黑暗的通道浮現出來,像彌漫的螢火,像黑夜的星光。對於從小就住在城市裏的孩子來講,山水及村寨是遙不可及的,隻有那花、那草、那樹默默生長,然後枯幹……
每天清晨我跑步到郊區那片榆樹林裏背英語單詞,羞澀而響亮的朗誦伴著鳥鳴。我在冬天的雪地上留下第一串腳印;我發現枝頭爆出的第一星嫩芽兒,那是春歸大地的第一聲呐喊;在盛夏的陽光蘇醒之前,草上的露珠曾打濕我的雙腳,鮮豔的七星瓢蟲像一朵會飛的花;秋天這裏更是我的樂園,這條路沒有種什麼果樹,但我喜歡那種大勢去前的從容、蕭瑟中的冷靜,和衰落後的安詳。等到來年青草噴薄而出的時候,你會發現有許多落葉被時光腐蝕得纖毫畢露,生命沒有了一絲重量,美得讓人心驚。
葉脈可以如此美麗,腐朽倒像是一種造化了。我小心翼翼地撿拾了許多樹葉,有楊樹葉,有白樺葉,我將它們珍藏在青春的日記中。
童年的路並非變短了,而是人長大了;並非是陽光在身上跳躍,而是童年的心在歡騰雀躍;並非時光無情地腐蝕了落葉,而是為了挽留一種美麗;“永遠”並非隻是一句安慰眾生的謊言……永遠是一條長滿星星草的路,生命在此枯榮,人世從此經過,至於那條路或遠或近,就像青春的詩行無論或短或長,都一樣的青春,一樣的美麗。即使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中,如果有一條似曾相識的街道,那麼這個城市就不再陌生了。也許是相同的幽深,也許是相近的布局,也許隻是一抹相似的夕陽。在我的印象中有這樣一幅畫麵:
黃昏時分,炊煙嫋嫋地和羞澀的彤雲談著戀愛,偶爾會有幾聲鴿哨悠揚地掠過,驚得雲和煙慌忙地逃逸,而那一輪落日像是初戀的吻痕。街邊的白樺樹迎來送往多少寒暑,在夕陽的撫摸下,進入冥想。
黃昏的光線並不昏黃,溫熱,但不灼燙,黃昏獨有的顏色使灰溜溜的街道平添了許多嫵媚,朱紅的院牆在這個時刻最為幸福,它們仿佛剝落了牆頭的青苔,抹平了牆麵的創傷,一掃歲月的陰鬱,煥發出少女的俏麗。黃昏的光線中,長長的小街婉轉成一首蒼茫的二胡曲,赤、彤、丹、朱變成了明亮的音符,訴說著一個人對一條街的向往。
棲息在黃昏的街景裏,我常常有一種衝動,我想畫出黃昏的街道,但我調盡了顏色,也調不出那種祥和,隻好用筆記錄下這一幅藏在心房的底片,回憶過程中,始終有一抹黃昏投影在腦海,一條街的黃昏逐漸澄清。
黃昏是每個朝陽的老年,它們走過破曉的童年,噴薄的青春,走過正午的中年,來到落日的黃昏,體味葉落歸根的從容。法國作家羅貝爾·薩巴蒂埃在回憶中,看到童年的自己竟然“不解人情,心跳得厲害”,但他沒有“把這個小孩看成是自己,而是把他看成自己的孩子,融化在往昔強烈的白光中,那時世界還是充滿陽光的。”
我站在今天的路邊,與年少的自己遙遙相望。那個畫麵像一個深情款款的長鏡頭,在生命的原點中閃耀著光斑,老歌兒在腳下流淌,鳴蟬在窗外喧囂,陽光照徹來路,那個孩子隻是他自己,他的眼中一片燦爛光明。在這條街中,無數人走過了。無數人的過去成了過眼雲煙,有誰用心記住這條長街呢?最後一抹夕陽沿著小街緩緩走了,一條街的黃昏和一個人的暮年有所相似,至少珍藏了一百年的金子,才會有那種沉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