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真性情做真學問
——鄧正來印象
在當今中國學術界,鄧正來是我特別欣賞的一個人。我之所以欣賞他,一是因為他有真學問,二是因為他有真性情。
今日混跡學界的人多矣,但真學者甚少。我說的真學者,第一是真愛學問,第二是真做學問,第三便是因此而真有學問。常見的情況與此相反,大致有兩類。有一些人儼然學界的大名人大忙人,掛著各種學術頭銜,不停地舉辦或參加各種學術名目的活動,卻永遠坐不下來認真做一點學問。還有一些人僅僅因為職業的需要而在做著學問,但心裏並不喜歡,學問隻是謀取職業利益例如職稱、津貼、課題經費的手段。人們常說,做學問要耐得寂寞,這當然不錯,耐不得寂寞的人肯定與學問無緣。可是,倘若一件事本身不能使人感到愉快,所謂耐得寂寞就或者是荒唐的,或者隻能用外部因素的逼迫來解釋了。一個真愛學問的人其實不隻是耐得寂寞,確切地說這種寂寞是他的自覺選擇,是他的正常生存狀態,他在其中自得其樂,獲得最大的心靈滿足,你拿世上無論何種熱鬧去換他的寂寞,他還不肯換給你呢。
鄧正來正是這樣。他本是一個活動能力極強的人,如果想到社會上折騰一番,一定風光十足,能鬧出特大的動靜。然而,事實上他比誰都坐得住,十幾年如一日地坐在書桌前做學問。他喜歡用“閉關”一詞描述他的這種狀態,據我了解,他的“閉關”特別是針對各種打著學術旗號的非學術、準學術活動的,決不去攙和這一類熱鬧。比如說,近些年裏,自由主義是理論界的一個熱點,也恰好是他的理論興趣之所在,可是,我們在熱點風雲人物的行列裏看不見他的影子。他在做什麼呢?他用了五年時間潛心研究當代最重要的自由主義思想家哈耶克,閱讀了哈氏的全部原著以及西方學者研究哈氏的全部重要著作。在這方麵,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閱讀量驚人,唯恐漏掉一本應該讀的書,發現有相關的新書出版,一定要托人從國外買來,哪怕讀後發現此書價值不大,也是讀了才放心。在此基礎上,他寫出了多部研究性論著。在對西方思想家的研究中,有兩種常見的做法,一是麵麵俱到地羅列其觀點,名曰客觀介紹,二是取其一點,便聯係中國的實際,加以任意發揮。回想一下前一陣的所謂哈耶克熱,這兩種做法豈非十分普遍?這些當然都不能算真正的研究。從鄧正來的哈耶克研究中,我們也許可以略知何謂真正的研究。這是一種以問題為核心的係統研究,具體地說,便是進入到所研究對象的問題思路之中去,弄清楚他思考的基本問題是什麼,他是如何解決這一問題的,他的解決方案的形成過程,是否還留有未解決的疑點或難點,同一問題在思想史上和當代思想界的提出及不同解決方案之間的比較,等等。毫無疑問,要完成這樣的研究工作,必須兼具思想的洞見和學術的功底,二者不可缺一。
鄧正來雖然“閉關”於書齋,可是,看一看十幾年來他所思考和研究的課題,諸如中國市民社會的建構、中國社會科學的自主性、西方自由主義傳統等,我們便可知道,其實他是一個有著強烈社會關切的學者。不過,他一般不對當下政治問題發表公開言論,從來不是政治舞台上的新聞人物。他所關注的是與中國社會發展之全局有密切關係的重大理論問題,關注的方式是對這些問題作深入係統的研究。在我看來,這正是一個學者關注社會的基本方式。學者的社會使命不是關注當下的政治事務,而是在理論上闡明並且捍衛那些決定社會基本走向的恒久的一般原則。正如哈耶克所說,當一個學者這樣做時,就意味著他已經采取了某種明確的政治立場。我不反對一個學者在他自己認為必要時對當下某個政治問題表態,可是,如果他始終隻做這種事,不再做係統紮實的理論研究,那麼,你可以說他是一個政論家、時評家、記者、鬥士等等,但無論如何不能說他是一個學者了。如果我們的學者都去這樣做,中國的政治生活也許會顯得比較熱鬧,但理論的貧乏必定使這種熱鬧流於表麵和無效。學術的獨立並不表現為學者們頻頻發表政治見解,獨立的前提是要有真學術,即建立起一個堅實的學術傳統。正如自由主義傳統對於西方政治的影響所表明的,一個堅實的學術傳統對於政治現實的影響是長遠的、根本的,基本上也是不可逆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