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是音樂圈子裏出名的思想家。我不是音樂圈子裏的人,但我也承認他是思想家。他的頭腦比他的身體更加閑不下來,時刻都在閃射思想火花,每個月都可能產生出一個新體係。他對思想的那份熱情和執著,是我在許多以思想精英自命的人身上看不到的。我們的結識也是緣於思想,那是十八年前,他讀了我剛出版的關於尼采的小冊子之後感想萬千,我們便在一位共同的朋友介紹下見了麵。見麵沒幾分鍾,他就用帶點兒神秘的口吻問我:“中國也有一個尼采,可是人們都不理解他,你知道是誰?”我當然不知道。他說出的答案令我大吃一驚——他說是毛澤東。我揣摩他的意思大約是說,毛澤東也是一個試圖徹底改善人類精神狀況的大理想主義者。後來聽他聊得多了,我就知道,這是典型的梁和平式思維,看似心血來潮的奇思異想其實來自長久的冥思苦想,在乍一聽荒謬的論點背後也許隱藏著真知灼見。
和平想得多,談論得多,卻寫得甚少。有時候,聽他說得精彩,我會忍不住偷一點兒寫進我自己的書裏。比如這一段:“我傾向於認為,一個人的悟性是天生的,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它可以被喚醒,但無法從外麵灌輸進去。關於這一點,我的一位朋友有一個十分巧妙的說法,大意是:在生命的輪回中,每一個人仿佛在前世修到了一定的年級,因此,不同的人投胎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時候,已經是站在不同的起點上了。已經達到大學程度的人,你無法讓他安於讀小學,就像隻具備小學程度的人,你無法讓他勝任上大學一樣。”(《風中的紙屑》,海南出版社,第190頁)這裏的“一位朋友”就是和平。和平一開口,此類妙語俯拾皆是,不撿白不撿。我常勸和平自己寫點東西,一來是覺得流失了可惜,二來也暗含著讓他提防如我一類君子竊取的用意。
其實和平很想寫東西,他一直琢磨著要寫一本書,書名也想好了,叫《生命宣言》。他總覺得自己筆杆子不行,要拉我合作,可是,看了他的一些文字,我相信他完全能夠獨力完成。傾聽自己身上的生命在說什麼,然後把聽到的告訴人們,他做這件事十分得心應手。他身上有一個活潑的生命,那個生命總是在說著自己的各種感覺和需要,他隻要隨時把聽到的記下來就行了。依我看,這是他作為一個思想家存在的最好方式。我要提醒他一點:他是一個思想家,但肯定不是一個理論家。每當和平試圖把他的鮮活的感受提升為無所不包的宇宙理論時,我就開始憂心忡忡,因為我知道,接下來我聽到的不再是生命自己的樸素的聲音了,而往往是我聽不懂的東西,比如一些被他施了魔法的古老語詞及其神奇的組合,我馬上墜入了五裏霧之中。
和平的思想瞬息萬變,但忠於生命的立場始終如一,一貫熱情洋溢地為生命辯護和呐喊。根據我的理解,他的哲學有兩條最重要的原理。第一,對於人來說,生命是最高的、終極的價值,其餘的一切,例如政治、經濟、文化、科學、宗教等等,都不能代表也不能高於人的生命。第二,生命本身是一個內容豐富的組合體,包含著多種多樣的需要、能力、衝動,其中每一種都有獨立的存在和價值,都應該得到實現和滿足。對於這兩條原理,我是完全讚同的。當然,和平是有感而發的。在當今的時代,很少有人還記住這兩個基本的道理了,與之違背的現象比比皆是。譬如說,其他種種次要的價值取代生命成了人生的主要目標乃至唯一目標,人們耗盡畢生精力追逐金錢、權力、名聲、地位等等,從來不問一下這些東西是否使生命獲得了真正的滿足,生命真正的需要是什麼。又譬如說,多少人的內在潛能沒有得到開發,他們的生命早早地就納入了一條狹窄而固定的軌道,並且以同樣的方式把自己的子女也培養成片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