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想說:雖然我所遭遇的苦難是特殊的,但是,人生在世,苦難是尋常事,無人能擔保自己幸免,區別隻在於形式。我相信,在苦難中,一個人能夠更深地體悟人生的某些真相,而這也許是本書的另一個價值。我從來不是超然的哲人,相反,永遠是帶著血肉之軀承受和思考苦難的。置身於一個具體的苦難中,我身上的人性的弱點也一定會暴露出來,盲目、恐懼、軟弱、自私等等其實是凡俗之人的苦難的組成部分,我對此毫不避諱。如果那些啐唾沫的讀者聽得進去,這些話也是對他們說的。
作為一本書的《妞妞》已經不屬於我,任憑讀者和時間去評判。作為女兒的妞妞始終在我和雨兒的心中,任何評判都與她無關。妞妞永遠一歲半,她在時間之外。我的生活沒有停留在十多年前的那個苦難上麵,它仍在前行,其後又發生了許多事情,這證明我的確是一個受製於時間的凡俗之人。但是,我知道,我心中有一個角落,它是超越於時間的,我能在那裏與妞妞見麵。我還知道,我前方有一片天地,它也是超越於時間的,我將在那裏與妞妞會合。
2006年5月
我還是應該多寫少說
——《周國平人文演講錄》自序
在演講這件事上,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善演講的人有三個特點,而我都缺乏。一是記憶力,名言佳例能夠信手拈來,脫口而出,而我連自己寫的東西也記不住;二是自信心,覺得自己是個人物,老生常談也能說得繪聲繪色,而我卻連深思熟慮過的東西說起來也沒有信心;三是表演欲,一麵對觀眾就來情緒,而我卻一上台就心慌。所以,每接到這類邀請,我的第一反應是推辭,萬一心軟接受了,災難便從此開始,直到講演之日沒有一天心安。從實踐看,我的講演也基本上是一個失敗的曆史,經常是懷著對自己沮喪和對聽眾歉疚的心情走下講台的。
我的講演也有似乎成功的時候,不過那要感謝聽眾,他們的情緒實在太好,把我的情緒也調動起來了,使我仿佛變了一個人,竟然也能口若懸河了。這是一種美好的體驗,台下數百上千個座位座無虛席,所有的空間站滿了人,重重疊疊的年輕的臉都洋溢著笑容,亮晶晶的眼睛熱情地注視著你,聽到會心處,大笑、鼓掌、跺腳。你知道孩子們喜歡你,隨時會給你友好的回應,於是你的心的閘門打開了,那些最想講的話源源不斷地湧流出來,台上台下仿佛形成了一個共同的磁場。這種情景多半出現在大學校園裏,青年學子對精神營養的渴求令人感動,好些學生怕沒有座位,提前幾個小時來到會場,會場擠得水泄不通,不得不開放第二會場,都是經常有的事情。到大學講演,我才知道我有這麼多可愛的年輕讀者,這對於我的寫作是多麼有力的激勵。
近些年來,除了學校,我還在另外一些場合做講演,其中有麵向社會公眾的講座,有企業或企業家論壇,也有黨政機關論壇和培訓班。如果是開放的講座,台下有許多我的讀者,麵對麵的交流也常有熱烈的時候。如果是麵向某一界的講座,就更需要平靜的交流,內容必須有針對性。我所講的無非是一些哲學道理,為了使不同領域的聽眾對我講的東西感興趣,我就必須了解相關領域的情況,尋找兩者的結合點。事實上,正是做這些講座的需要,推動了我更多地關注和思考現實問題,這對於我自己來說未嚐不是一個收獲。
話說回來,雖然有快樂,有收獲,我仍認為自己不是一塊做講演的料。我的本能告訴我,坐在家裏靜靜地讀書和寫作,這是我最舒服的狀態。讀者的反饋也告訴我,普遍的感覺是讀我的書比聽我的講演舒服。既然如此,我想我還是應該多寫少說,這樣自己舒服,別人也舒服。最合理的次序是,讀書和思考第一,寫作第二,講演第三,把讀和思的精華寫到書裏,把書裏的精華講給人聽,豈不皆大歡喜。
那麼,為什麼我還要出版這個講演集呢?正因為不擅講演,我對每次講座就特別認真,不敢敷衍,花了許多工夫備課,自己覺得內容還是比較充實的,聽眾一般也這樣認為。所以,不妨把它們整理出來,可以對我的文字作品形成補充和參照,同時也讓那些沒有聽我講演的讀者看一看我的另一種狀態。不過,倘若不是上海文藝出版社來向我約這部稿子,我還想不到要做這件事。本以為這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旦著手做,才知道大不然。最大的麻煩是各次講演的內容會有交叉,在做講演的當時,由於是不同的場合和不同的聽眾,這不成為問題,可是彙集在同一本書裏,就重複得讓人討厭了。怎樣一方麵盡量減少重複,另一方麵盡量保持各篇的連貫性,我與這個難題展開了凶多吉少的搏鬥。還有一個困難是,每次講演我隻有一個備課提綱,講完就算了,其中有一些,主辦方事後把錄音稿或速記稿發給了我,許多沒有發的,我就隻好根據備課提綱和記憶整理,等於是重寫講稿,實在是吃力不討好的活。我在這裏要向給我錄音稿或速記稿的主辦方表示感謝,同時希望今後邀請我的單位照此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