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笑,立刻給我送高帽。他說齊縣長一心為民,本縣人民真有福氣。我也笑,我說我算什麼呢。當年杜甫老先生胸懷雄心壯誌,“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我哪辦得到?別說全縣寒士,再有兩個三個殘疾人找上門我就招架不住了。我還能把你張老板的房子全數征用,分給瞎子和瘸子?但是能辦一個算一個,這一對兒我肯定要幫到底。

一個月後,蔡小霞和柳樹遷入本縣“新元花園”,有了一套二居室住宅。是真正的新居,條件很好,小區環境亦佳。此刻已經不用我發話,自有許多人關注這一對殘疾人,並提供各種幫助,因為他們辦過一場著名的廢墟音樂會,本縣齊代縣長率眾多幹部在該音樂會上公開露麵,顯示出與這一對殘疾青年的特殊關聯。

後來的事情略帶喜劇色彩:殘疾人夫婦喜遷新居的新聞上了市裏電視,然後又上了省裏報紙,隨之媒體人士接二連三聞訊而來,打聽此間新鮮,挖掘其中意味,充分表現對弱勢群體特別是殘疾人士的關愛。有一則報道頗表揚了代縣長齊國棟幾句,書記曾慰在該報道剪報上批了意見,要各部門領導好好一讀,想一想自己為群眾做過些什麼。其秘書把批示複印件裝在信封裏,於第一時間送我,我趕緊去了個電話。

“書記你這是做什麼?”我說,“讓我誠惶誠恐。”

我知道他的意思。年底沒什麼,問題在於過了年底就是新年,新年之初依例召開縣裏兩會,代縣長齊國棟將麵臨一次選舉投票。這次投票應當跟上一次失敗的選舉正成對照,讓上級和本縣百姓印象深刻,為此我們都得努力。天底下什麼人都有,齊代縣長扶助一對殘疾青年,在本縣也不是沒有其他聲響,有人說倆殘疾青年是“縣長的人”,蔡小霞是“縣長的瞎子”,柳樹是“縣長的瘸子”,評價很有趣。齊代縣長如何對付?還是那一標準手法:哈哈哈哈。盡量顯得輕鬆,富有穿透性,充滿表現力。

顯然曾慰認為需要從正麵加以支持和引導。

這以後縣裏許多部門參與讚助這一對殘疾青年,通俗語彙叫“紛紛響應”,“紛紛表示”。開發商張老板因為提供一套底層住宅大出其名,果有好報,如我所預言。他還意外地發現我讓其收容安置的這對殘疾青年其實盡是資源。張老板說盲女蔡小霞挺上鏡,模樣耐讀,很純,“看上去一點不瞎”,聘為其住宅開發公司形象代言人,於是該公司各樓盤到處立起蔡小霞推介新樓盤的大幅廣告圖,配印廣告詞:“我們憧憬明天”,表明該樓盤大有前景。派出所和街道辦事處不甘落後,施以援手,推薦柳樹在所居小區物業部門就業,當了個保安。我始終沒搞清楚他一瘸一拐能如何站崗,又怎樣抓賊。或許他用他的二胡來維護小區治安?他有那樣的暴烈脾性,眼光中有那麼一股似乎與生俱來的敵意,加上屢有前科的那支拐棒,他能做保安嗎?

但是無論如何,他們的命運已經改變。

蔡小霞說:“我經常在夢中醒來,以為自己還在夢裏。不知該怎麼感謝縣長。”

我說你們去找一張紅紙,畫一麵錦旗,讓柳樹寫兩行字給我,夠了。我聽說柳樹的字寫得挺好。

她很認真。她說她問過人家了,都說就送一麵錦旗哪行啊,太平常太簡單了。

冬天裏,船民街舊日棚戶區廢墟上新建的縣城主通道正式通車。道路沿用舊名,卻不叫船民街,那是俗稱,它的正式名稱早有,叫“建國路”。這條大道破開了全城最破爛的地段,給這座縣城,特別是城東南區域帶來了一如景觀的車道、人行道、綠地、林蔭和路燈。我敢說不僅這些,許多人的命運已經因此改變,其中包括不少景況可能比盲女蔡小霞他們略好,但是仍屬貧弱的人們。

舉辦通車典禮那天,這對殘疾青年出了事情。他們挑了個好日子,恰就在縣裏隆重慶典之際。剛剪完彩,我的手機響了。一聽,是蔡小霞。

“縣長,縣長您有空嗎?”

我一聽不對,在哭呢。

“一會兒我給你回電話,小蔡。”我說,“我在通車典禮上。”

我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一個典禮總是有許多程序,總是請許多客人,特別是上級領導。動完剪刀之後,領導還有許多活動,得有人陪,我肯定跑不了。因此回過頭我就交代政府辦人員打電話聯係縣殘聯,要他們了解盲女碰上什麼麻煩了。

縣城有家醫療保健器械用品商店,是新開的。有一天商店老板接到了一個電話,要求提供一輛新式輪騎,立刻送往新元花園小區值班室。老板問你是誰呀?打電話的人說他是柳樹。老板問你哪棵柳樹啊?打電話的人挺不耐煩,說你看過電視沒有?這個縣還有幾棵柳樹?老板說你就那個殘疾人藝術家?柳樹說我的腿不好,總拄著拐杖挺累的,我想試試輪椅。

他得到了一輛新輪椅。未付款。他說他要先試試,合適的話他會告訴齊縣長,讓齊縣長給老板打電話。該老板至今還在等我電話。他對縣殘聯主席說,齊縣長可能是太忙了。後來縣殘聯為這輛輪椅提供了一筆補助。

有回我到縣醫院看望一位住院手術的老領導,醫院院長陪同。看望結束時我跟院長握手道別,他忽然很高興地跟我說:“我們給他做了CT,沒有問題。”

給誰做了?柳樹。這家夥跑到醫院,說他近日總頭痛,睡不著覺。齊縣長讓他上醫院檢查一下。醫生把情況報告院長,院長很重視,讓醫生立刻安排檢查。結果沒發現什麼特殊問題,除了一條斷腿。當然,沒有付費。

這都是我剛好碰上的,我知道我沒碰上的肯定還有。我感到柳樹似乎是故意這麼幹,這家夥的神經早有毛病。這樣下去怎麼行呢?哈哈哈哈?那不反了!

我還沒考慮怎麼辦他,挑了個好日子他又來了。慶典會上一接到蔡小霞電話,我就估計是柳樹出的毛病。這一回該不是奉齊縣長之命揮支拐杖去搶銀行吧?通車典禮快結束時,縣殘聯女理事長給我打來電話,聲音有些驚慌。

“蔡小霞不見了。”她說,“到處找不到。”

“不會跑遠。”我說,“半小時前她從家裏給我掛過電話。”

她也沒見著柳樹,瘸子不知何往。

我說:“找。有消息就告訴我。”

中午,我跟書記曾慰一起陪參加慶典的幾位重要來賓吃飯。剛剪完彩的這條路修得不錯,當天的慶典很成功,午宴也挺好,來賓們都很高興,我們也是,哈哈哈哈。飯畢,把幾位來賓一一送進賓館休息,我們才喘過氣來。

我當即打電話找人。沒人接,一對殘疾青年都不在家。

我回到宿舍,外邊站著個人,卻是城關公安分局的局長。

他說,知道齊縣長今天大忙,不敢打攪,但是也不敢拖延,所以特地守在這裏等候。有一個重要情況要直接向縣長彙報,口頭彙報。

柳樹犯事了。

今天淩晨,一個女子用手機向縣110報警,稱自己被壞人劫持,請求警察救命,並報了地址。城關公安分局幹警立刻趕往出事地點。女子報告的地址位於城西一處舊巷,有數間平房,警察衝進其中一間,控製了其中人員,一共兩名,一個正是該報案女子,另一個不是別人,卻是殘疾人柳樹。報案女二十四、五年紀,外來人員,也不是什麼良家女子,是附近一家發廊裏的洗頭妹,兼營賣淫,為暗娼,有前科。案發平房為該女租住宿舍,也是容留嫖客嫖娼的營業場所。警察發現現場情況與女子所報有出入:該平房僅十餘平米,空間不大,門邊有一張木沙發,柳樹坐在那張沙發上,控製房門,女子則躺在屋子另一側木床上,身上蓋有棉被。警察衝進去時,兩人不幹別的,一起在看電視。現場沒有暴力搏鬥跡象,除柳樹持有拐杖外,沒有發現其他暴力器械,與一般劫持現場有較大區別。女子對警察還是一口咬定自己被拐子劫持,兩人便被一起帶到公安分局。經分別盤問,案情基本弄清楚了,原來並非劫持人質,是一起嫖娼賴賬案。當晚柳樹與該暗娼嫖宿,講定價錢三百,淩晨柳樹起身要走,暗娼抓著要錢,瘸子賴賬,說沒錢,有拐杖。兩人爭吵,拉扯,柳樹打了暗娼一杖,暗娼氣憤不過,打手機就找警察,她說自己早讓警察逮過,臉皮不要了。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拐子,四肢不全還要玩女人,睡過覺了還賴賬,她非讓拐子吃個大虧不可。按本地處罰規定,嫖客暗娼賣淫,逮住了各罰五千,經常全罰到嫖客身上。該暗娼平時不看電視新聞,不讀報紙,不曉得柳樹什麼玩藝兒,一心隻想讓警察痛罰拐子,狠狠教訓他一番,卻不料柳樹不怕。他說:“咱們就在這裏等警察。”於是兩人一起看電視,各守一頭互不講話像正在慪氣的一對冤家男女,直到警察光臨。

我知道他的意思。警察根據報案,在自己的管轄區域裏抓住了一對違法人員,本來沒什麼大不了的,按規定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但是這一回他們感到有些棘手,因為扣住的是柳樹。柳樹有何麻煩?首先該殘疾人沒有幾個錢,肯定無法足額交付罰金,自己的罰金都交不了,別說加上暗娼的。而且他顯然不打算交這筆罰金,如同他非要賴暗娼嫖資一般。警察能怎麼辦呢?不處罰了,放了他?會不會太便宜他了?處其拘留,關進看守所或者弄去勞教?這就更複雜。該殘疾人不好侍候,他在本縣城還頗有知名度,誰都知道他和他的盲妻跟齊代縣長的關係,俗稱:“縣長的人”。

所以分局長趕緊找我。他一定挺犯愁,怎麼跟縣長說呢?讓縣長管這種事,還要他這個分局長幹什麼?偏偏柳樹身份又比較特別,“縣長的瘸子”,不及時向縣長報告,萬一縣長不高興了,怎麼辦?所以還是得說,或放或罰或關,請縣長做重要指示。縣長不表態,起碼表達一點意向吧,至少他們算是及時做了報告。

我沒含糊,也不哈哈,給他一個明確態度:“這個不必問我,你們依法辦事。”

“是,是。”他有些口吃了,“我們研究一個,一個辦法。”

我說行了你去吧。

他卻不走。說還有情況彙報。

他說,在處理柳樹案時出了個小岔子。上午的值班民警是兩個年輕人,他們經驗不足。柳樹被拘到分局之初,在做筆錄時情緒尚可,沒有激烈舉止。詢問處理中雙方開始爭吵,柳樹感情衝動,動作猛烈,與辦案民警發生肢體衝突,幸而事前收了他的拐杖,沒有釀成流血事件。兩個警察把柳樹就地銬起來,還扣上腳鐐。柳樹賴在筆錄室地上不起來。說警察打人,有種就把他打死,不死的話,他出了分局就找報社,找電視台,找殘聯,找縣長。

“他們向我彙報,我立刻換上兩個人,把原先兩個撤出來。”分局長說,“銬子腳鐐都已經卸掉。但是柳樹的情緒還是非常激動。”

他檢討,說治下民警急於結案,辦案中可能確有些處置不當之處,不排除有輕微刑訊逼供行為。對此他一定認真調查,嚴肅處理。柳樹一案從起初情況看,除嫖娼外,尚未涉嫌其他違法事項,後來雖發生與警察肢體衝突,妨礙警察履行公務,妨礙辦案等情節,考慮到其殘疾人的特殊情況和民警辦案中的一些方法問題,可不予追究。在離開分局到縣政府彙報前,他們已經準備放了柳樹,罰金暫欠,今後補交。但是柳樹拒絕離開,依舊大鬧特鬧。

“他說,他說。”

我的手機響了。分局長把話收了回去。來電話的是殘聯女理事長。她把她手下那些人都叫去找人,一直沒找到蔡小霞。街上有人看到過盲女,說她乘一輛三輪車往城西方向去了。他們找遍城西大小角落,沒有她的影子。

我把電話收起來,問了公安分局長一句話。

“你們跟柳樹的家人說些什麼了嗎?”

果然。柳樹被拘後,辦案民警打過電話,給“縣長的瞎子”。著名的“小霞熱線”誰不知道呢?民警讓蔡小霞馬上到公安分局領人,並交罰金。蔡小霞很緊張,問柳樹又犯了什麼案?警察說是嫖娼。蔡小霞即在電話上哭,說他怎麼會這樣?家裏哪有那麼多錢呢!顯然是警察的這個電話讓案子複雜化了。此前柳樹雖然不合作,卻也沒有激烈舉止,一聽說已經通知蔡小霞來交錢領人,他突然跳起來,拿腦袋、身子猛撞警察,嘴裏大喊大叫,整個人瘋了一樣,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很生氣。我說:“你們怎麼就不會多用點腦子!”

“我批評他們了。”分局長嘴裏絲絲抽氣,“批評了。”

我說,柳樹的事情不急,別管他。現在蔡小霞不知去向,大家正在找她,分局也安排民警幫助找找吧。這位盲女沒有違法,為什麼要傷害她?即使是辦案需要,也應當注意方式方法。社會各界對她很關注,縣裏,市裏,省裏,很多人知道她,還特別同情這個殘疾姑娘,要是出個什麼意外,怎麼麵對大家?

分局長說齊縣長放心,他立刻安排,一定在最快的時間裏找到她。

他嘴裏吭吭吭吭,還想跟我講柳樹的事。我一擺手製止他。

“不用講了。”我說,“他的事我說過,依法辦理。”

“縣長,縣長,”他急了,“這人還有問題。”

縣長的瘸子還什麼問題?他罵娘。以他那種脾性,警察銬了他,他不罵娘倒奇怪了。問題是他沒罵警察的娘,罵的居然是縣長。他說他一個拐子還怕什麼,警察不怕,所長不怕,局長不怕,縣長也不怕。誰都知道代縣長齊國棟待他不薄,他竟然大喊大叫,聲稱恨不得打斷縣長的一條腿,讓縣長也嚐一嚐坐輪椅拄拐杖的滋味。

“我不怕你們跟他說!你們去,”瘸子對警察撒野,“就是他,都是他!”

不由我笑。

我說:“你們把他放了。把拐杖還給他,讓他來試試。”

當天下午,我把縣民政局長叫到我的辦公室,交代他馬上到市裏去辦一件事。隔天上午他從市裏給我回了一個電話。

“找到了。”他說。

我讓他查柳樹的情況。我對該殘疾青年產生了極大興趣。從棒擊座車,到“害人貪官去死”,再到準備打斷縣長之腿,這人真是神經有病嗎?柳樹是外來人,本縣沒有他的曆史記載。蔡小霞跟我說過,他是在市民政部門辦的兒童福利院長大的。我讓縣民政局長從那裏找起。一查,原來他也不是從小就在福利院,是七歲那年才被送去的。那時他是個小流浪漢,他的父親是個老流浪漢,帶著他四處遊蕩、乞討。因為一起意外事故,父親死了,他受傷致殘,被福利院收留。這人不合群,性子暴,挺讓老師們頭痛,但是很聰明,學了一手好字,在市裏特教學校上學時迷上樂器,學什麼會什麼。在福利院他從不講自己的經曆,後來他上中學,沒讀到畢業就輟學,離開福利院跟一個草台樂班走了。

緊接著我接到報告:蔡小霞有消息了,她在昨日中午從本縣火車站搭乘過路班車離開,所乘列車目的地為成都。公安分局長親自布置得力警員,用拉網方式走訪查詢核實,信息比較準確。警察是專業人士,這一方麵他們無以倫比,比其他人有辦法。

分局長說,他們已經跟鐵道公安取得聯係,請求協助。一定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她,把她帶回來。

我給予充分肯定。我說有情況再給我掛電話。

但是不必勞駕了。幾小時後蔡小霞出現在我的辦公室,悄無聲息地找上門來。

她已經調整過來了,睜著她那雙所謂“看上去一點不瞎”,非常有神的大眼睛,平靜地坐在代縣長辦公室的沙發上,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頭,沒有眼淚,不顯悲傷。

她說,她確是上了火車,她打算一走了之,回四川老家去。半道上她下了車,她覺得自己這樣走開不對,對不起齊縣長,對不起柳樹,也對不起大家。

我說你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

她告訴我,柳樹犯了錯誤,不能全怪他,跟她也有關係。這一段時間裏他們總是拌嘴。他們同甘苦共患難,相依為命好幾年,從沒有這麼吵過。柳樹野慣了,讓他老老實實呆在一個地方,他非常難受,哪怕這環境好到天上去了,也那樣。他還特別偏狹,本能地有一種逆反情緒,他說他討厭新房子,討厭小區值班室,討厭那些記者和官員,討厭自己的樂器,甚至討厭自己。因此他特別不著家,總往外跑,隨心所欲,惹是生非,自暴自棄,勸都勸不動。

“我在電話裏跟多少人談過心,好多人說我的話像清風一樣,給了他們幫助。”蔡小霞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幫不了他,我沒辦法說服他,他的耳朵進不去。”

出事前一天他們吵了一場,吵得特別厲害。蔡小霞哭了,說這日子沒法過了,她不想再這麼下去,她回四川老家吧,大家各走各的。柳樹把手一甩,摔門離開,徹夜不歸。第二天接到警察電話,知道柳樹出了醜事,她不假思索,隻拿幾件衣服就走,行前才想起要給我打個電話,她沒想報告準備離去,隻想請縣長不要太難為柳樹。恰我忙,說不上話。她抹著眼淚就上車站,搭火車走了。

後來怎麼又回來呢?是她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柳樹負氣出門時沒帶家裏鑰匙。他回家怎麼進門呐?她還記起當年,母親去世那會,她的整個世界一下子崩潰了。有一個晚間她把自己關在家裏,那一天她什麼都沒吃,卻已經不覺得餓了。她想自己可能差不多,要跟母親去了。那時有人敲門,很執著,一遍一遍敲。她過去開門,隻聽忽的一聲,一個人像一麻袋紅薯似的傾倒進門裏,摔在地上爬不起來。

這就是柳樹。他從家鄉趕到四川接她,身上藏著些錢,卻不花,幾乎是一路乞討而行,饑寒交迫、行動不便還飽受欺負,吃了無數的苦頭,終於趕到四川,在她最無助的時候。那一夜兩人抱頭痛哭,說了,從此他們就在一起,永不分離。

她說:“這個世界上我隻有他,我不能沒有他。”

我注意到蔡小霞在言談中有意回避一些東西。我斷定她跟她的柳樹間爭吵的一個重要內容當是本人,代縣長齊國棟。柳樹生性暴烈,他不是本縣的文明辦主任,他不必太含蓄,他能向警察充分表露對齊代縣長的熱烈情感,不太必要也不可能對天天生活在一起的蔡小霞嚴加隱瞞。他們在所謂“害人貪官”問題上肯定難以互相說服。

蔡小霞回到縣城,立刻上門找我,主要目的還是請求寬恕柳樹。這已經是第三次了。第一次在縣政府大門口,她哭泣。我讓政府辦過問,才知道柳樹早放了,已在家中。第二次在醫院,她向我反複表明柳樹傷害她,還有傷害拆遷工作人員均不是故意的。那一次我直接給公安局打電話,沒有眼下“依法辦事”那般嚴謹,隻一句話:“能放就放了。”現在她再次請求,鑒於她的瘸子聲稱要打斷本縣長的腿,我該如何辦理?

不勞我即刻發話,警察自己找上我了。城關公安分局長打來電話,話說得吞吞吐吐:“縣長,鐵道公安反饋,車上沒找到蔡小霞。聽,聽說她回來了,在縣政府?”

我笑,我說你的情報很準確。你們動作很快,反應及時,電話也打得恰是時候,給表揚。我問他柳樹目前情況如何,是否還在分局裏吵鬧,拒絕離去。

“是的,不吃不喝,身上又是屎又是尿,瘋子一樣。”

我下令剝掉他的衣褲,把他洗幹淨,然後放了他,必要時強製執行。告訴他,蔡小霞在家裏等他,給他做了好吃的,再不回去飯菜都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