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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軍委縱隊在淩晨之前渡過赤水河。

休養連的騾馬大牲口多、擔架多,過浮橋費了一些事。秦娥倒也顧不上照顧傷員,就連截肢後尚在恢複中的鍾赤兵政委都顧不上了,她一直在關照著河嬸。

河嬸走在浮橋上就一步一回頭。上岸後她放慢腳步,真舍不得離開這條赤水河。她出生在這條河邊,即便是發水被衝到了下遊,她也那把視為她的第二次投生,她的第二條生命依然與赤水河有關。她認定自己從生到死,就是赤水河岸畔的一隻精靈,盡管她像個無生命的飄浮物,比如說一隻黑陶封甕。有生命的是這條赤水河,河神於無聲處無所不在,並且主宰著她的現在和未來。

現在,她跟上這支路過的紅軍走了,紅軍究竟要到哪去,別說她說不上,秦娥說不上,就是休養連那個白胡子的姓董的老頭都說不上來,他們隻說跟著毛主席走,最終會有個好去處落腳的。

別看河嬸是幹人出身,卻不會走路,離開赤水河岸,剛剛走出七八裏,就直叫腳痛,說是怕走不動了。幸好這日晚行軍怪了,才剛走出不到兩小時的路程,休養連就接到了隱蔽休息的命令。與休養連走在一起的幹部團派出一個營向西警戒,其他人就地宿營了。

路走得少,天還沒亮呢,也用不著像往常宿營一樣張羅著燒熱水燙腳。秦娥掌起燈來,察看了一下河嬸的腳,脫去鞋襪的那雙腳上都打起了鴿子蛋般大小的水泡。秦娥鬆口氣說不打緊,就是平常不出門,走道走得少,還不習慣,走多習慣了也就好了。還在義久老燒房時,河嬸提出來要跟紅軍走,秦娥就留意過她的腳,好在她從小沒纏過足,是那種被稱為“天足”的大腳婆娘,而不像九軍團長羅炳輝夫人楊厚珍那般小腳,但楊厚珍還不是從江西走到了赤水河?也沒見她拉下過一步。

秦娥去拴馬的樹下剪來一根馬尾,又找出一根縫衣針,放在燈頭火下燎過消了毒,為河嬸挑開了水泡,又將洗幹淨的馬尾對穿過去,打個結,河嬸當時也就不再覺得腳痛了。這就覺得過意不去,說是來當紅軍指望能幫助照顧傷員、老人的,沒想到才走出赤水河邊幾裏路,倒要旁人照顧了。河嬸打起精神頭,說要去幫助炊事班生火煮飯。平常在義久老燒房,這時辰雞都該叫頭遍了,雞叫二遍的時候,她也就該爬起來煮飯了。老板一家人還有二十來個酒工,吃的飯全都是她一個人煮呢。

秦娥說日子長著呢,不在乎這頭一天,還是要她睡一會兒。秦娥說,這第三次渡過赤水河有些不同以往,前麵兩次渡過了赤水河,部隊就是一路疾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怎麼這次過了赤水河反倒不急著趕路呢?隻怕天亮後倒要強行軍也說不定呢。

秦娥見河嬸不肯休息,就說那我們去撿點柴禾吧,炊事班真的該煮早飯了。兩人就摸著黑出來撿柴禾。

撿完柴禾回到駐地,河嬸真的留在炊事班幫助生火做飯。

其他人都在抓緊休息,秦娥見老楚身邊圍著老苦幾個人,在小聲地議論著什麼。老楚的身體恢複得很快,在茅台鎮上他甚至痛飲了一次茅台酒,差點醉臥不起。魯班場一仗,一軍團傷亡不小,這又勾起了他離開休養連回一軍團的念頭。渡河之前,他正式向李指導員彙報過此事,李指導員答應報告上級,等候批準呢。孟林有些發愁,她不可能跟著老楚去一軍團,隻能留在休養連。秦娥還笑話她離不開老楚,從江西一路跟到了茅台鎮,還是舍不得分手。

孟林淡淡笑道:“小秦,那麼多首長夫人都和首長分開來呢,我哪是舍不得老楚?我是擔心老楚走了,我的編製並不在休養連,到了新的根據地安定下來,組織上會清理我。”

秦娥不以為然道:“有什麼好清理的?你從江西出來這一路上,苦一點沒少吃,罪一點沒少受,你是革命來的,又不是來當官太太的。”

其他人也寬慰孟林,可她總還是有些擔心。

這會,老苦、小六九和小兵娃子精神頭十足,也不睡覺,正纏著老楚打問,部隊為什麼停下來不走了?

“為什麼不走了,肯定和咱身後這條赤水河大有關係。”

老楚掏出煙來,讓給老苦一根,兩人點上了火。

“赤水河不是過來了?”小兵娃子問。

“咱從江西一路走來,快半年了,遇到的江河不少了吧?”老楚反問道。

“楚師長,你可千萬別提湘江!”老苦尖聲叫道,“誰要一提湘江,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無論哪一條大江大河都是咱們的攔路虎,都幾乎扼住咱的脖子令人窒息……可是一旦突破之後呢?咱們渡過來的大江大河,又成為阻攔敵人追兵的天然屏障。所以,這些江河既是咱們的敵人,也是咱們的朋友……”

“楚師長,我還是沒聽明白。”小六九困惑地搖搖頭。

老楚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我也不是很明白,過幾天,我們可能就都明白了。”

老苦怔了一下說:“楚師長,你的意思是……咱們可能還要掉頭回去,再渡赤水河?”

老楚驚奇了。

“老苦啊老苦,你真不愧是跟著中央縱隊走了幾千裏路的老同誌,跟我下部隊去吧,下去幹個連長沒問題!”

紅一連是午夜時分渡過赤水河的。

走過浮橋,踏上河西岸的土地,方圓停下腳步站了片刻。午夜的風從赤水河上刮過,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怪叫聲,茅台鎮上那彌漫的酒香氣也被風吹散了。部隊接到命令:熄滅過河時的竹火把,過河之後不得停留,繼續前進。方圓有種說不出的留戀。他回首望著茅台鎮,心裏十分複雜。渡河的序列他知道了,一軍團渡河後是軍委縱隊,三軍團跟在軍委縱隊後麵渡的河。也就是說,哥哥方麵跟著軍委首長此時已經過了赤水河。中央紅軍究竟要向哪走呢?哥哥那樣相信毛主席,一再說跟著毛主席走,不會錯的。就連魯班場戰鬥的失利,哥哥似乎都並不特別沮喪。

一個黑影跨出隊列,停在他身旁。

“連長,怎麼不走了?”

“猶士彬,這一走,還不知什麼時候能再來茅台鎮呢。”

“茅台酒還沒喝夠吧?要的話,我這壺裏可還滿滿的。”

方圓瞪眼道:“少廢話,快跟上隊伍!”

猶士彬快跑幾步歸隊。方圓也扭頭走去。

誰知剛剛走出三十裏,天不未亮呢,忽然接到了“停止前進”的命令。紅一連停下來,營部的通知也到了:部隊就地隱蔽休息,一連派出一個排,負責向西南方向警戒。等一切安排好,天色已經亮了。

派出擔任警戒任務的是三排,排長現在是猶士彬。攻打魯班場戰鬥中,原三排長犧牲,方圓當即指定猶士彬代理排長指揮。到了茅台鎮上,僅剩下三名支部委員的連隊黨支部碰了下頭,上報團黨委,任命下來,猶士彬就成了三排長。三排在猶士彬帶領下進入警戒陣地,方圓有些不放心,跟了上去。

那是一道薄薄的山梁,天要亮未亮,曦光中一切都還模模糊糊,但山脊線的輪廓已經凸現出來了。猶士彬熟練地指定了各班的位置,命令構築簡易工事。短暫的行軍根本沒覺出疲憊,但戰士們仍沒大理會新任排長的命令,有的隨便挖個淺坑便停下來,陣地上閃爍著煙頭的紅光,接著就是淡淡的酒香。有人打開水壺,喝起了茅台鎮上帶來的酒。

婁山關和紅花崗、老鴉山激戰之後,紅三軍團損失嚴重。幾乎馬不停蹄地出遵義城,又在魯班場惡戰一場,部隊幾乎未得到任何休整補充,缺員嚴重。方圓現在仍喜歡站在團長的高度來了解情況,理解問題。據他所知,全軍團現在的四個團中,除一個團能維持紮西整編時的原建製,但每個連戰鬥員也減員近半,不過剩下五六十人。另外三個團更慘,每連也就編個四五個小班。紅一連在茅台安置完傷員後,也就剩下四五十人了,猶士彬的三排也就十來個人,棄其量一個大班而已。

“連長,你不去休息,來檢查陣地還是查驗人頭?”

猶士彬把自己沉甸甸的水壺遞過來,所有人的水壺裏此時裝著什麼,誰都有數。

方圓默默推開了。

“查驗人頭?”

猶士彬歎口氣。

“連長,你就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你看看,三個多月前你們渡烏江時投過來的黔軍弟兄還剩下幾個?”

方圓根本就不用想,他當時還是團長,補到團裏的黔軍俘虜百來號人,現在除了猶士彬,他還真的想不起來還剩下了誰。包括婁山關大戰中補棄進來的俘虜兵,短短二十天時間,除了少量傷亡的外,大多都逃跑了。倒是俘獲的吳奇偉部中央軍俘虜,經教育補進部隊的,逃亡的現象還不算多。黔軍士兵都是地頭蛇,語言通,地理熟,加上遵義大戰之後部隊一直未休整,思想教育和管理工作都跟不上趟,連續行軍作戰,生活條件艱苦,正是逃兵激增時。現在連隊剩下來的,大多都是江西老區出來的老俵,真正的子弟兵啊!這些老骨幹,哪一個都夠格勝任班長、排長,方圓卻偏偏把排長的職務交給了猶士彬,好在,連隊老骨幹現在沒人再不服氣了,因為猶士彬確實有兩下子,還懂得多。

“我問你,猶士彬,你為什麼不跑?”

“我要跑,當初何必來呢?”猶士彬苦笑道。“既然來了,我就不會跑,狗還不嫌家貧呢。”

“你可以用狗來自我形容,可別把咱紅一連帶上……我問你,你留下來不跑,圖個什麼?”

“我圖什麼?”猶士彬似乎怔了一下。“我圖這小排長的一官半職?在紅軍和黔軍不一樣,越是當官,打起仗來越要衝在頭裏,早傷早亡。我圖什麼?紅軍把我的大煙土都戒掉了,我連這麼點嗜好都沒了,我還圖什麼呢?”

“我問你還是你問我?”

“紅軍確實是與眾不同啊,”猶士彬又歎口氣。“我還真沒見過這樣奇怪的軍隊。說實話,一月底打完青杠坡那一仗,第一次過了赤水河,說是要入川,我也打算溜號的。可想想攻打營棚頂時你當團長的帶頭掄著馬刀衝鋒,到了紮西一整編,明明有功的團長嘛,還受了傷,不升反降,倒下來當了連長,我就想,不走了,留下來,跟著這個‘團連長’幹!這樣的人,這樣的軍隊,值得留下來!”

“你說我是什麼?‘團連長’?”

“團級連長。”

“這在紅軍算什麼?咱團長原來還是師長呢,營長的副師長都幹了好幾年了。”

“所以說紅軍奇怪啊。還有,眼下這形勢,上級不多說,誰的眼睛不是豁亮,看個清楚?中央軍五六個師,川軍、湘軍、滇軍,還有沒打死的黔軍,四十萬大軍四麵八方圍上來,他也不急著同咱紅軍作戰,就這麼沿著赤水河修堡壘,把大路小路都卡死,咱剩下這兩萬多人再能鑽,還真能鑽得破那張四十萬兵馬的大網?你看,咱遵義守不住,出來又無路可走,就圍著一條赤水河打轉轉,等人家沿河把堡壘都修起來,咱還能往哪走?”

方圓心裏一沉。猶士彬所說的,其實正是連日來他所想的,隻是有些話他守著哥哥方麵都沒能說出口,猶士彬這家夥卻毫無保留,一吐為快。眼下,中央紅軍確實陷入了無路可走的窘迫地步,等敵人沿赤水河和各要點都修起了碉堡和永備工事,逼迫紅軍放棄運動戰的作戰樣式,處處都打成陣地戰,那不是江西第五次反“圍剿”的翻版嗎?那時的紅軍依托根據地尚無法取勝,更不用說現在這兩萬之餘無根據地作戰的疲憊之師了。

“狗日的猶士彬!你跟老子說實話,你在黔軍到底是什麼官?你肯定不是個小小班長!”

“那我就說實話吧,我被俘前是參謀,黔軍侯之擔第五團的作戰參謀。”

“你被俘時紅軍沒有審查?”

“當然審了,可我說是班長,他們也就相信了。”

“還有這種事?”方圓驚詫了。“你後來為什麼不向組織主動坦白?”

“我那不是找不自在嘛。”猶士彬笑了笑。“連長,就算到了土城,我要主動坦白了,你還能饒得了我?對了,我現在說了,算不算主動坦白?”

“我說呢,我早就看你不像個小班長。”方圓恨恨地說。“記住,猶士彬,對誰也別說,等過了這道坎,我再跟你算這筆賬!”

“別說什麼?我當過黔軍參謀?”

“兩萬紅軍鑽大網,你要再到處胡說,我新賬老賬一起算!”

何迪瘦在茅台鎮上也盡興地品嚐了茅台酒。令他惋惜的是,在茅台鎮上呆的時間太少了。幹部團按照軍委命令,十六日晚間五點前在茅台鎮渡河地段布置好陣地,掩護全軍渡河。另以一個營先渡河西,準備等軍委渡河後擔任掩護任務。幹部團是在五軍團抵達赤水河邊時,將渡河指揮及掩護任務轉交給五軍團的,並於十七日淩晨在一小時內渡河完畢,主力隨軍委縱隊西去。

何迪瘦是在幹部團渡河之前就被劉伯承參謀長找去的。他還幾分奇怪:赤水河上已經架起了浮橋,全軍都開始渡河了,劉總長還找他幹什麼?找他,無非就是架橋這類土木工程的事,難道紅軍又要在什麼地方架橋不成?

還真是被他猜中了。劉總長找他,真的與橋有關。劉總長命令何迪瘦在一支掩護分隊的陪伴下,前往赤水河下遊二郎灘、林灘、太平渡等渡口執行一項秘密任務。劉總長神情極其嚴肅,並且屏退左右,嚴格規定此項任務目前隻限何迪瘦一人知曉,不得告之於任何人。

“我說的是任何人,聽明白沒有?”劉伯承強調道。“包括你們上幹隊的蕭隊長,不得走漏消息,這是紀律!在這幾天內,你隻執行我交待的任務,其他事情一律不管。”

何迪瘦的心“怦怦”跳得飛快。

劉總長要求他帶人趕赴下遊各渡口,那裏是一個月前中央紅軍左右縱隊第二次渡過赤水河時的地點,一軍團曾在太平渡渡口、五軍團曾在二郎灘渡口各架起過一座浮橋,當時軍委工兵連分作兩半,各去協助架橋的。左縱隊第二次渡過赤水河時,為阻擊尾隨而來的川軍,紅軍砍斷了浮橋繩索。

“你們的任務,就是隱蔽地趕到下遊各渡口,偵察原來的浮橋是否還在,其損毀情況以及修複的難度……從行軍到偵察浮橋,都要高度保密,必要時隻能晚上換便衣接近浮橋,白天要不留一點痕跡,特別要防止敵機偵察,敵人飛機最近活動異常猖獗。我再強調一遍:沒到二郎灘之前,除你之外,任何人都不得知道這次任務……”

何迪瘦從劉總長事關機密的一再叮囑中明白了:中央紅軍還沒有西渡赤水,已經在打重新東渡赤水河的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