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3)

為什麼要這樣,何迪瘦搞不懂,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嘛,怎麼不到兩個月時間,中央紅軍已經在赤水河東西兩岸間折騰幾個來回了。

離開了紅軍大隊,趁著夜色,何迪瘦和那支掩護分隊,悄悄向赤水河下遊渡口趕去。

生存!絕對是為了生存!走在夜色籠罩的小路上,何迪瘦忽然對自己的問題尋找到了答案。

自從他背棄了白軍,加入紅軍以來,可嚐到了甜酸苦辣各種滋味,紅軍隊伍生活的清苦,政治的清明,特別是官兵平等的民主權利,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是這樣一支政治主張極為鮮明的隊伍,數月來穿行在國民黨中央軍和數路地方軍的重重包圍之中,百折不撓,頑強地為了自身的生存而苦鬥未止!如果換上任何一支別的軍隊,在這樣的重壓之下早就潰散了!可是,共產黨人真是一群奇怪的意誌堅定者,僅剩下來的兩萬餘人的疲憊之師,盡管屢屢受挫,仍然上下抱定一種必勝的信念,自信那種光輝燦爛的未來,將出現在天際線的另一端……

別人不說,就說上幹隊隊長蕭勁光吧,那可是個差點被自己人當作罪犯而殺掉的人,又被共產黨開除了黨籍,盡管他怨氣衝天,可還是對那個明天的未來抱著無悔的決心。政治、信念……這些簡直莫須有的東西何以給了共產黨人和紅軍如此之大的力量呢?此時的何迪瘦比以往任何時候費的腦筋都多,苦苦的思索令他很累,卻覺得讓生活在這苦思苦想中變得更充實了。中央紅軍到底能不能走出狹窄的赤水河流域,尋找到那個久盼而未有著落的“蘇區根據地”,說實在的,何迪瘦並不像那些純料的紅軍官兵一樣堅信不疑。但與這樣的一群政治信念無比堅定的硬骨頭漢子們站在一起,為自身的生存而竭力衝殺,這是他十分情願並引以為自豪的。當年投身黃埔,獻身革命的豪氣和膽氣,似乎全都在這些日子回歸了。

即便真的鬥不過人家,死於黎明之前或者黃昏之後,那又有什麼關係?至少他何迪瘦曾經戰鬥過了,像一個堅定的共產黨人一樣戰鬥過了。

赤水河的流水嘩啦啦地響,奔騰不息向著長江。

何迪瘦覺得渾身有些燥熱,他解開了還是在遵義城裏做的那件半皮半棉的大衣扣子,讓滾燙的胸膛盡吹河風。

他擰開水壺蓋,抿了一大口帶來的茅台酒,加快了腳步。

彭德懷麵對攤開的作戰地圖已經思索良久了,他那粗壯的身軀一動不動,猶如泥胎一般。

自從渡過赤水河來到古藺境內,軍團部移動不多,除了下部隊檢查外,他常常獨處一室,這樣久久地看著地圖。他的目光雖然在圖上遊移,腦海中卻不時玩味著剛收到的一份電報內容:估計尾追我軍之郭敵,將配合敘、藺之川敵及畢節、赤水鎮之滇敵等的截擊,這使我西進不利。我野戰軍決秘密、迅速、堅決出敵不備折而東向,限二十一日夜由二郎灘至林灘地段渡過赤水東岸,尋求機動。各軍團於得令時即各派先遣部隊帶全部工兵、電台各趕到渡河點,各以其主力過河東岸向可能來敵方向警戒,並限於明二十一日十二時至十六時架好橋,各軍團主力則限於明晚全部渡過東岸,但一軍團主力運動時須加快速度,勿阻三軍團,其在太平渡之先遣團,俟三軍團先遣團到後即協同動作。

電報署名雖然是黨中央和紅軍總政治部,彭德懷卻再清楚不過了,這樣縱橫捭闔的奇思妙想,非毛澤東不可,甚至連朱老總、劉伯承等旁人都所不能及。西渡赤水河到二十一日,才不過四天,現在又要奔下遊再次西渡,別說蔣介石想不到,就連他這主力軍團的軍團長都沒想到,這確有出敵意料之神效。

可話說回來,老毛這裏頭到底有什麼玄機奧妙呢?

前幾天三渡赤水河前,在茅台渡口同周副主席的那番對話,令他頓如醍醐灌頂。老毛打魯班場,原來是以進為退,不失為一步要著吧。沒去攻擊打鼓新場,也許如周副主席所說,避免了一次遭受夾擊的危險。可是眼下呢?西渡赤水之後,敵情並未緩解,中央紅軍剩下來的這兩餘兵馬縮在古藺縣城東南,赤水河彎曲部以北和以西的龍山、大村、魚岔、鐵場地域。這裏地域狹小,物資匱乏,別說部隊所需要的食物,就連騾馬的草料都難以供應。蔣介石發現中央紅軍西渡赤水之後,利用晴好的天氣,派出飛機加緊偵察、轟炸,據三軍團偵察部隊報告:敵人在赤水河沿岸不分晝夜地搶修碉堡群,在沿河建起封鎖線,企圖重拾江西烏龜殼“鐵桶計劃”的舊夢。

就在昨天,彭德懷還將三渡赤水河以後三天的愁悶與困惑整理出一條思路,向中革軍委起草了一份建議報告,並如以往那樣,以彭、楊名義發出。建議要點為:一、根據二十日前的敵情,我軍應繼續西進,吸引川、滇兩敵,然後脫離川敵,與滇敵作戰;二、為迷惑敵人,應以九軍團單獨向西急進至紮西、威信地域,以迷惑引誘該地滇敵向鎮雄、昭通方麵;一、五軍團繼續向回龍場及其以西引川敵郭(勳祺)師向古(藺)、敘(永),然後脫離該敵向雪山關前進,掌握赤水河及其上遊渡河點,在適當時機,一、三、五軍團渡赤水河由畢節以東打回黔西大定境,求得與敵王家烈、薛嶽決戰;三、目前,我應避免與相等兵力敵軍決戰,保持自己的優勢兵力,不應攻堅亂碰。

現在看來,軍委不但沒有接受這一建議,不向西行,恰恰與之相反,再向東走。

幾分鬱悶的彭德懷動了動身子,身上的血液流動一下順暢了。

他喊來作戰參謀,立即按來電精神布置了任務。軍團工兵連並配屬小型電台,趕往太平渡,並要作戰參謀擬出軍團經魚岔、石夾口、走馬壩的行軍命令。命令就是命令,尤其是以“黨中央”、“總政治部”名義聯合發布的命令,自過湘江以來並不多見,僅此就足以見得形勢之危急,以及黨中央刻意強調命令的緊迫和嚴肅。他彭德懷盡管對當前的戰局有自己的想法,但執行中央的命令向來不含糊,黨中央和中央紅軍的又一個非常時期,局麵岌岌可危,一個共產黨員,這時候不和黨中央站在一起,那還算得上共產黨員嗎?就算把三軍團打光,就算摘了他彭德懷的腦袋,何足惜哉!

可是,他彭德懷的腦袋在被“摘”去之前,還是要想問題的,有了問題,他要努力想通;有了他認為合理的建議,還是要向中革軍委提出來的。老毛向東走這一著棋不能說不妙,確實出人意料,可也絕對是一著險棋啊。

彭德懷的目光在地圖上緩緩移動。東渡赤水,正好與敵人追剿重兵迎頭相撞。大兵團行動,地域又如此狹小,這其中的危險性,老毛、恩來和伯承他們不會不知道,這正是令人焦慮之處。他忽然想到十七日三渡赤水河剛進到古藺縣境時,曾收到軍委一份截獲的來自重慶蔣介石發給薛嶽、周渾元和吳奇偉的密電,記得蔣介石在密電中提到,要敵中央軍在尾隨紅軍向古藺追擊時,還要敵在各沿途重要地點留少數部隊,築碉扼守,以使紅軍“不能再回赤水河以東”。蔣介石並非笨蛋,在他的整盤棋的全局構思中,的確考慮到紅軍回師河東的問題,就連紅軍無法帶走而安置在當地的傷員,或者轉向民眾求助的落伍掉隊者,都成了蔣介石認為紅軍“回竄”的依據。十七日,蔣介石還另有專電發給周渾元,其中有“匪向西向北,如皆受堵絕,則其最後必仍向赤水河東南回竄。而以向南岸之公算為更多”字樣。四麵八方,蔣介石處處張網布陣。赤水河東岸,仁懷、鴨溪乃至遵義地區,臃塞著周渾元、吳奇偉兩個縱隊的中央軍,還有潘文華的川軍、孫渡的滇軍、王家烈的黔軍,重兵在握的蔣介石麵對飽受重創、疲於奔命的中央紅軍,甚至狂妄地認為“每路追擊隊多有八團兵力即已足用”。

嚴峻的形勢,甚至遠遠超過一渡赤水河之前。彭德懷不由憂心忡忡。

東渡赤水河不難,難得是渡河以後,迎敵重兵而去,劣勢兵力的中央紅軍的安全不說,戰機又在哪?下一仗尋殲何處之敵?總不會再走老路,重新再攻婁山關、三奪遵義城吧?敵人重兵囤積遵、桐,已經絕無此種可能了。

事情很明顯,敵人征兵包圍之下,幾乎走投無路的中央紅軍,隻有以超乎常規的舉動,甚至在敵人視為“自殺性”的舉動中“動”起來,才能捕到戰機,尋求到生機。

打運動戰,老毛的確是數一數二的頂尖高手,全軍尚無人可與之匹敵。

忽然間,彭德懷產生了強烈地與人交談的欲望,談些什麼並不重要,隻要是對脾性的人,隨便說點什麼都好,他推開了眼前的地圖。也是巧了,正這樣想著,楊尚昆推門走了進來。彭德懷打過招呼,問自己的政委有什麼事?楊尚昆笑道:“事情很多,但當前三軍團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你軍團長老彭的情緒了。”說著,楊尚昆不請自坐。他和彭德懷交往時間並不長,但兩人熟不拘禮。

楊尚昆出身四川望門家族,是和洛甫、博古、王稼祥等人一起留學蘇聯歸來的讀書人。他是一九三三年底由紅一方麵軍總政治部主任前來三軍團接替滕代遠任政委的。那天一見麵,年長於楊尚昆九歲的彭德懷就以他行伍式的坦誠,表示了對自己新政治委員的歡迎。楊尚昆則謙虛道:“彭德懷同誌,我帶兵打仗是外行,到蘇區的時間也很短,希望你多幫助。”彭德懷說:“我年紀比你大,但文化不高,參加革命比較遲,今後互相幫助,遇事情多多商量吧。”楊尚昆當即被這位久已聞名、叱吒風雲的軍團長的樸實豪爽充滿由衷的好感。此後,兩人大事小事俱談得攏,很對脾性,成為軍政首長親密搭檔的典範。

楊尚昆上任不久,趕上了廣昌戰役,部隊打得苦,損失慘重,他隨彭德懷在前線指揮作戰。一天,在陣地上,突然有架敵機俯衝並投下一枚炸彈。經驗老道的彭德懷一聽聲音不對,手疾眼快,一把將楊尚昆推到坑道裏。炸彈就在坑道口爆炸,兩個人都安然無恙。為此,楊尚昆常說彭德懷救了他一命,二人自此感情愈發深了。

“老彭,軍委這次沒有采納我們的意見,是不是有什麼想法?”楊尚昆開門見山。

“想法不能說沒有,但服從軍委的命令才是最重要的。”彭德懷毫不含糊。

“你認為軍委四渡赤水河這步棋到底怎麼樣?”

若是旁人這樣問,彭德懷也許就不說了。可是自己的政委問起來,他也就毫無隱瞞了。

“一步險棋。這麼狹窄的地域,我們紅軍主力迎頭向敵人撞去,風險太大了。”

“藝高人膽大,毛澤東同誌的軍事指揮,常有出人意料之處啊。”楊尚昆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現在是非常時期,不按常規出牌太有必要了,你說呢?”

彭德懷點點頭。

“老彭,你還記得廣昌戰役時,我們對李德那套打法很不滿意,常在背後議論其死板機械,你那時格外懷念毛澤東同誌那套靈活的遊擊戰術,我向你討教,要你介紹一下毛澤東同誌遊擊戰術的特點。”

彭德懷想起來了,那是在廣昌保衛戰的陣地上,一座土木碉堡內,他和新來不久的政委徹夜難眠,促膝談心,為紅軍第五次反“圍剿”的前景憂心忡忡。軍事指揮經驗尚嫌不足的楊尚昆,對老毛那套前幾次反“圍剿”戰鬥中百試百靈的遊擊戰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要他好好講一講。的確,楊尚昆和洛甫、博古、王稼祥那些從莫斯科回來的同誌一樣,對毛澤東所知無多。彭德懷記得當時自己愣了一下,對他們這些跟隨老毛從井岡山上下來的“老遊擊”來說,老毛那套遊擊戰法早已融入到血液裏、滲透到靈魂中了,可怎樣用簡捷的語言出神入化地向這些書生們描述呢?彭德懷靈機一動,從自己的文件包中翻出一本卷了紙邊的舊筆記本,他湊近馬燈,手指蘸著唾液,往前翻到了一頁,遞給楊尚昆。

“老楊,這是當年老毛主持召開的蘇區軍民誓師大會上掛的一幅對聯,我抄了下來,至今還保留著,你看看也就明白了。”

楊尚昆湊近馬燈,讀出了那幅對聯:“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遊擊戰裏操勝算”;“大步進退,誘敵深入,集中兵力,各個擊破,運動戰中殲敵人”。他讀罷兩眼炯炯放光,擊節喝道:“妙啊,太妙了!高度概括,精髓盡在其中,毛澤東同誌打仗是把好手,還很善於總結經驗呢。”

“是啊,若按老毛這套打法,何敵不可以擊破?誰又奈何得我們紅軍?”

楊尚昆此時舊事重提,彭德懷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政治委員並非進來陪他寬心閑聊,他是在給自己做政治思想工作呢。

方麵來到上幹隊,直接找到蕭勁光隊長。他帶來了朱德隨手用鉛筆在便箋上寫下的三個名字,請求蕭勁光幫助查找這三人。

“王天邦、鄒正當、肖家全”。蕭勁光想了想,還是記不得這三個人是否還在上幹隊中。“方參謀,老總找這三個人幹什麼?”

“一軍團林、聶首長十七號給總司令發電,報告全軍團在魯班場戰鬥中傷亡四百八十餘人,犧牲的團參謀長、營長和團參謀各一人,連長三人,排長六人,傷的連排長也有十幾人。一軍團從教導營調出好的學員補充了傷亡的連排長,要求軍委幫助解決營長和團參謀長的空缺,他們提出一師去年八月送來上幹隊學習的這三個人,要求調回一軍團去任職。”

上幹隊政委餘洪澤留在紮西遊擊分隊了,蕭勁光一人當家,就有些累。他派人拿了朱老總開出的名單去查,答應到時將結果報告軍委。

方麵從上幹隊回來的路上途經休養連,忽然想到在茅台都沒見到秦娥,隻聽方圓說他倒在茅台見到過她。想了想,他決定拐進去看看秦娥。在駐地找了一圈沒找見,小六九說,秦娥跟人籌糧去了。古藺附近糧食很緊張,部隊馬上又要行動。方麵轉身要走,卻又遇上了老楚。早在江西蘇區,老楚就認識方麵。他叫住他,兩人聊起來。

老楚聽方麵說他去上幹隊為一軍團要幹部,馬上瞪眼問道:“怎麼回事?你細說說。”

方麵就把林、聶首長電報要人的事說了。

“一軍團要一個團參謀長和營長?”老楚的瞳子立即光如燃矩。“方參謀,你和朱老總說說,我去怎麼樣?”

“你?一師之長去當團參謀長?楚師長,你跟我開玩笑?”

“什麼時候了,哪還有心思開玩笑?”老楚急了。

“堂堂一師之長,紮西整編下去當團長的都委屈了,怎麼好再降級使用呢?別說朱老總了,我都不同意。”

“我沒要你同意,我隻要你捎個話……算了,我給朱老總寫封信,你給帶去。”

老楚不由分說,找出鉛筆,當即給朱德寫了封信,交給了方麵。方麵沒有任何理由拒絕當這個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