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盛煜將玄鏡司諸事交予趙峻,丟下中書侍郎的印鑒,攜妻女去了梁州,歸期未定。

兩件事皆是先斬後奏,沒跟他打半聲招呼。

永穆帝聞訊呆住,半晌才氣道:“當真是朕太寵著他,竟如此放肆!”然而,氣怒過後卻也不曾追究,隻命人以長公主病逝為由,不太張揚地下葬。

等喪事畢,臨近年關,仍不見盛煜回京,忍不住派人去召。

……

百裏外的梁州,盛煜聞召之後,卻未回京,隻管帶著魏鸞和小阿姮在梁州的一處郊外別苑裏安穩度日。他早年曾在梁州待過許久,為起居方便,置辦了這處宅邸,雖空置數年,也絲毫不及曲園寬敞華貴,住著卻仍舒適。

院外灑掃之事,多年來都有管事安排,無需費心。

魏鸞帶了染冬、抹春、洗夏和畫秋照顧起居,外加奶娘抱著小阿姮,盛煜則隻帶了盧璘兄弟,足夠護衛安危。

凜冬嚴寒,卻絲毫不影響融融之樂。

盛煜自打記事起,便每日修文習武甚少有閑暇,後來進了玄鏡司,更是忙得陀螺似的,一年到頭都難得清閑。有手握雄兵、樹大根深的章氏虎視眈眈,他也時刻緊繃,不敢有絲毫鬆懈。如今章氏被連根拔起,剩下個章皇後囚禁在宮裏,算賬猶如探囊取物,不足掛齒。

懸在頭頂的重劍挪去,盛煜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

嬌妻稚女在側,更令人沉溺。

對於永穆帝的威脅,盛煜亦安之若素。

自幼磨礪,二十餘年冷厲殺伐,他費盡心思的步步逼向章家,拿著性命數次冒險,為的不是那至尊之位。他所求的,隻是扳倒章家。

於公是斬除國賊,令朝堂清明。

於私是報仇雪恨,告慰亡母在天之靈。

除此而外,永穆帝若有心傳位,稍許瑕疵不足掛齒,盛煜也願意擔起重任,就著兩代帝王築牢的根基,求個太平盛世。否則,梁王雖沒有殺伐決斷的手腕,卻不是周令淵那等偏執猶豫之人,有兩位相爺坐鎮朝堂,想來也不會成為昏君。

盛煜對此甚為坦然。

乃至於永穆帝數回命人來召,都充耳不聞。

內侍數次無功而返,永穆帝最初還微怒沉目,後來漸漸就生不起氣來了。

在章氏傾塌前,宮廷內外,他與盛煜擺出的唯有君臣姿態,心中亦時刻提著這根線,免得被誰窺破。而盛煜亦恪守為臣之道,在內在外,皆無半分越矩。如今禍患已平,威脅盡除,他如此做派,倒有點賭氣的意思。

尤其是他拋下玄鏡司和曲園,帶妻女在僻靜處過著近乎隱逸的日子,是他二十餘年艱難前行後,難得的散心時光。

細想起來,這也是故意做給永穆帝看的——

他就是護著魏鸞,枉顧帝王不可太過重情的告誡。他就是看重妻女,寧可舍棄錦繡前程。屢屢開口沉不住氣的是皇帝,他在桃花源裏浮生偷閑,能奈他何?

永穆帝窺破這小心思,幾乎氣笑。

但他確實不能奈何盛煜。

兩代帝王勵精圖治,固然打下了牢靠的根基,要將章氏連根拔起,卻也須有盛煜這般鐵腕決斷、膽識出眾的人做斬敵的利劍。這場拉鋸般的爭鬥持續了太九,肅州的戰場固然聲勢浩大,真正挖空章氏根基的,其實是興國公、鎮國公的倒台,和太後的功敗垂成。

這些事裏,盛煜的功勞不言而喻。

論才能、手腕、功勞,普天之下,無出其右者。

盛煜有驕橫的底氣,亦有從不折腰的骨氣。

更何況,永穆帝哪忍心真的強硬壓他?自幼喪母,流離民間,拿著性命拚殺出這條血路,除去臥榻之側的猛虎,他這一路負重前行,太辛苦、太隱忍,亦太懂事。以至於永穆帝自己都忘了,盛煜還是個血氣方剛、心高氣傲的男人。

他這半生,皆為朝堂浴血而行。

鐵石心腸的威冷之下,心底深藏的柔軟,恐怕就隻有曲園的妻女。

如同帝王心頭的那抹月光。

永穆帝撐到仲春,終於讓步妥協。

遂親自寫了封手書,命趙峻親手交給盛煜,比起先前口諭和密旨裏正兒八經、半遮半掩的言辭,這封手書也更像是家書。也因此,信中的態度頗為和軟,甚至帶了幾分不耐,說他年事已高,一輩子殫精竭慮,想早點享享清福,讓盛煜盡快回來承襲家業扛重擔,少鬧脾氣。至於旁的,既然盛煜翅膀硬了自有主張,他也懶得再管。

仗著玄鏡司的周密,言辭也頗直白。

盛煜看罷後也沒跟往常似的燒去,而是去尋魏鸞。

數月清閑,闔家融融,在初春爛漫的郊野裏,許多從前竭力掩埋的塵封舊事,也順其自然地吐露。魏鸞原就猜出了他的身世,聽盛煜親口說出來,卻是另一番感受。眼睜睜看著父子倆隔著百裏賭氣,盛煜巋然不動,永穆帝步步退讓,不由失笑。

從前入宮,那兩人尊卑分明,各自肅然,相處時唯有君臣之態。

如今,倒有些許朝堂之外私情的味道了。

隻是沒想到,永穆帝那樣一言九鼎、威重毅然的人,竟也會敗給盛煜的拗脾氣。

還真是一物降一物。

遂收拾行裝,踏著明媚春光啟程回京。

……

盛煜抵京次日,永穆帝在早朝上頒了道詔書。

詔書頒出,舉朝嘩然。

裏頭說,玄鏡司統領兼中書侍郎,在討伐章氏叛賊之役中立有奇功的盛煜,並非盛家子嗣,而是皇帝的庶出長子,由當時的東宮滕妾所生。出生之日,因情勢危殆險些喪命,為保周全,暫寄盛家撫養,終成朝堂棟梁之才。

今海內升平,逆賊盡誅,盛煜功不可沒,特頒旨封王,曲園賜為王府。

為堵群臣之口,永穆帝還備了兩樣東西。

先帝密旨和皇室宗譜。

密旨是先帝親書,備述此事經過,寫明永穆帝的長子寄養於盛聞天膝下,實乃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待天下太平,撥亂反正之日,宜昭告天下,複其皇室子嗣身份,追封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