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驪音饒有興致,跟著他去隱園北邊挑樹枝,回來時不免又經過那棵梧桐樹。
繁蔭嘉木之間,那棵尚且低矮的梧桐並不起眼。
周驪音卻仍在樹前駐足,目露眷戀。
盛明修站在身側,瞧著她神情裏竭力掩藏的感傷,心裏緊揪似的難受。見榮王已默不作聲地走了,遂微微躬身,低聲道:“快到周年祭日了吧?若是很想念,明日我陪你去瞧瞧,好不好?”
溫柔如磁石打磨的聲音,是心疼嗬寵的姿態。
周驪音抬眉,對上他的眼睛。
年近弱冠的男子,已漸漸褪去少年時的頑劣與稚氣,身段迅速竄高時,玉貌瓊姿也更勝從前,望之隻覺風姿挺秀,芝蘭玉樹。從前的玩世不恭漸漸收斂,他身上有出自習武世家的颯然豪爽,有受時虛白耳濡目染後的灑脫淡泊,鋒芒漸盛的眉眼間亦漸漸有了沉穩味道。
相識已有數年,彼此的心事早已洞悉。
周驪音輕輕頷首,眼底浮起柔色。
曾以為永不會舍她而去的母親與兄長,在朝堂爭鬥中相繼離去,反倒是從前打算舍棄她的盛明修一路陪她走到了今日。曲園裏初見時,她逆著樹影裏漏下的陽光,看到少年郎站在樹杈上,笑得散漫不羈,一躍而下。
彼時陽光明媚,清風和煦。
她為少年郎的容貌身姿所迷,厚著臉皮屢次叨擾指使,甚至心存調戲,肆無忌憚。
以至漸漸沉溺,不可自拔。
周驪音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身份尊貴的小公主成了蒼穹之下臨風無依的飄蓬,那個散漫頑劣、對她愛答不理,甚至瞧見她就頭疼的俊秀少年郎竟會成為她能抓住的最緊實的依靠。
章氏謀逆作亂,罪孽滔天。
廢後心腸歹毒,死不足惜。
昔日鼎盛煊赫的三座公府早已傾塌,興國公上下流放在邊塞苦寒之地,鎮國公府或處死或充為罪奴,定國公府更是不留活口,章維兄弟幾個盡數戰死,女眷亦無從幸免,隻有自□□好的章玉映雖因她和魏鸞的竭力求情保住性命,卻在家破人亡後遁入空門,銷聲匿跡。
章氏血親盡數零落,敬國公府對章氏亦深懷芥蒂,永穆帝對章氏更是恨之入骨。
這天底下還願意陪著她去看那座淒涼孤墳的,恐怕也隻有盛明修了。
周驪音牽住他的衣袖,漸漸握緊。
翌日天晴,兩人同往京郊去為章氏掃墓。
荒僻深山裏,廢後章氏孤零零的埋在鬆柏樹下,因章氏闔族皆因謀逆而獲不赦之罪,且因累累惡行而遭百姓厭棄,周驪音甚至未敢為她立碑。風過草長,比起與先帝合葬於威儀陵寢的章太後,這墳頭著實慘淡而淒涼。
周驪音默默在山間坐了半天,才騎馬回城。
而後,換了身衣裳入宮。
她已經挺久沒進宮了,也有許久沒見到魏鸞。
盛煜登基後,朝堂內外皆十分繁忙,好在永穆帝是禪讓,有意將權柄盡數交予盛煜,有個太上皇在背後撐腰,倒是頗為順利。且盛煜在玄鏡司多年,又常參政議事,對朝堂諸事極為熟悉,上手也很快。
相較之下,魏鸞就有點吃力。
即便自幼出入宮廷,於後宮之事頗為熟悉,也曾在曲園當過主母,她畢竟還不到二十歲。從公府裏嬌養的明珠到母儀天下的皇後,要應付的事翻了數倍,淑太妃將後宮諸事交過來,著實令她有點眼花繚亂。
過後,諸位宗親命婦拜見,也讓她忙了好一陣。
彼時周驪音因母親的死而傷心,不願去母親身死的傷心之地,亦不願給忙碌的魏鸞添麻煩,便舍皇宮而就隱園,除了年節和須她出席的宮宴,甚少露麵。魏鸞知道她在宮裏會觸景傷情,也甚少召她,隻偶爾抽空微服造訪長公主府,陪伴排解。
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一年的時光漸漸撫平悲傷,宮裏仍住著至親與摯友。
那於周驪音而言,是同樣珍貴的。
她徐徐步入,先去魏鸞的寢宮。
鳳陽殿就在太液池畔,這時節春色將暮,太液池畔海棠初綻,嬌豔而清麗。柔風吹皺湖水,漪紋間日光粼粼,蕩向湖畔修長搖曳的垂柳。而垂柳之下,魏鸞帶著小阿姮,正給她念詩聽。
陽光很暖,照得人心生慵懶。
魏鸞今日並無要事,亦沒打算見哪位命婦官眷,便連宮裝也懶得穿,隻挑了尋常的薄衫長裙,如府中閑居一般。浮花堆繡的衣裳鮮麗,她滿頭青絲堆成雲髻,眉目稍加點燃,金釵珠串映襯下柔旖而瑰豔,皇後做得久了,也頗添雍容。
小阿姮也長高了些,雖未必領會詩意,卻能咿咿呀呀地跟著念叨兩句。
那隻小手兒牽在魏鸞手裏,還能慢慢地走。
瞧見裙裾搖曳的周驪音,她很快認出來了,走馬觀花的眼睛頓時一亮,“姑姑!”
魏鸞聞言,忙抬頭望去。
她方才滿腹心思都在小阿姮身上,生怕她剛學會走路沒多久的短腿兒站不穩摔著,並不曾留意四周。聽見小家夥叫“姑姑”,抬頭瞧見翩然而來的衣裙,不由笑而起身,“好些日子沒見著你,總算想起來宮裏坐坐啦?”
“誰讓隱園太有趣,讓人樂不思蜀呢。”
周驪音瞧見母女倆其樂融融,心裏亦覺柔暖,因小阿姮邁著腿兒要往這邊來,不由幾步近前,蹲身抱住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眉開眼笑。
“阿姮真乖,想姑姑了嗎?”
小阿姮沒說話,卻摟著她脖子,朝香噴噴的臉蛋“吧唧”就親了一口。
周驪音大樂,換了另半邊臉讓她親。
過後與魏鸞彼此見禮,一左一右地牽著小阿姮,在湖畔慢慢逗孩子散心。言談之間,說著皇宮的瑣事和隱園的安逸,不免又提起了盛明修,說他幼時被盛聞天拘在書院裏苦讀,如今雖有了個侯府嫡子的身份,今秋卻還是打算參加秋闈一試身手,給盛聞天個交代。
說遊氏曾兩次嚐試勸他說親,皆被盛明修拒了,如今遊氏也死了心,隻管抱著長子生的小孫兒,再不管他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