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
“‘你不生氣才行!’
“‘到底是什麼?’
“她把我牽到那乘轎子門口,一下子掀開了簾子,我和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孩子麵麵相對了!老實說,我從沒有那樣吃驚過。那女孩蒼白得像個鬼,瘦得隻剩下了骨頭,一對大得驚人的黑眼睛畏懼而懷疑地瞪視著外麵的人群。我向後退,一時間,隻能反複地喊: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
“繡琳帶著可愛的微笑回答我:‘是個人哪,我的老爺!’
“‘哎,’我有些生氣了,‘我當然知道她是個人,但是,她是個什麼人?’
“‘一個女人嘛!’繡琳頑皮地望著我,對我瞬著眼睛,想緩和我的怒氣。
“‘一個女人!’我暴怒地叫,‘我當然知道她是個女人!但是,她來做什麼?她是誰?’
“‘她是我的小妹妹。’繡琳噘著嘴說,因為我的生氣而有些氣餒。
“‘小妹妹!我從沒有聽說過你有什麼小妹妹!’
“‘不是親的,是個本家的姊妹。她也姓江,她父親和我父親是同曾祖父的兄弟!’
“‘多遠的親屬關係!’我瞪著她,心裏有氣而又無可奈何,忍耐地問:
“‘好吧!就算是你妹妹,你把她帶來幹什麼?’
“‘她,她,她在生病。’
“‘哦,’我翻翻眼睛,心裏已經明白了七八成。‘什麼病?’我氣呼呼地說。
“‘肺病,第二期。而且,她,她,她……’
“‘她怎麼?’
“‘她的神經係統有點問題,她家裏要把她送到瘋人院去。’
“好!先是白癡,又是瘋子!我家裏豈不變成療養院了?望著繡琳那對坦白而切盼的眸子,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停了好久,才問:
“‘那麼,你怎麼把她帶到我們家來呢?難道我們家是瘋人院嗎?’
“‘噢!’繡琳喊,‘別那麼殘忍!你看她病成那副樣子,送到瘋人院去一定沒命。救人一命總是好事,而且,她的神經根本就沒什麼病。反正,我來管她,不要你操心嘛!’
“又是那句話!接著,她關於生命的大道理又來了。我歎著氣,被她的熱誠所折服,何況,人已經來了,又不能再送回去,隻得無可奈何地說:
“‘好吧!你不怕麻煩,弄個病人到家裏來,我還有什麼話說?就留下她吧!’
“‘啊哈!’繡琳歡呼地大嚷,‘毅!你是天下最好、最善良、最偉大的人!’
“就這樣,這個女孩子走進了我們的家庭,這,就是雅築。”
羅教授停了下來,室內那樣靜,隻有好幾個人的呼吸聲在起伏著。爐火劈啪地響,窗外有風聲,像是一聲歎息。毛玻璃上晃動著樹影,遠處有一隻不知名的夜鳥在哀啼。喚什麼?想喚回失去的伴侶嗎?我的眼中凝著淚,繡琳,我的母親!沒有人比我對她更親近,聽著羅教授口中的她,我依稀看到一個年輕時代的媽媽,那副嬌憨任性而調皮的樣子。噢,我的母親!我的母親!
羅教授抬起眼睛來望著我。
“憶湄,記得你關於菟絲花的那個譬喻嗎?”
我迷惑地注視著羅教授。
“雅築來了,”他繼續他的敘述,“是的,她就是一株菟絲花。一株柔弱細嫩的藤葛,必須攀附著別的植物才能生存。她的到來,使繡琳終日忙碌,但她忙得非常高興,她調養她,請最好的醫生來治療她,伺候她,寵她,愛她,如同待一個親生的小妹妹。
“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雅築的肺病已經痊愈,麵頰上也染上了一些輕紅,美麗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色睡蓮。繡琳更加愛她,更加寵她,喊她作白雪公主,給她做了許多白色的衣服,布置一間漂亮而雅致的房間給她,認為隻有她配穿白色的衣服,配用白色的東西。時間一天天過去,雅築也越來越美麗,她那時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齡——十九歲。她的精神病,在長期的治療下也很收效,她幾乎已經是個健康的女孩子。
“三十三年,戰火已蔓延到廣西,我帶著家眷,輾轉到了重慶。嘉嘉和雅築都跟了出來。這年,繡琳又有了孕,我們決定,不管是男是女,都取名叫皚皚。
“就在這時,雅築病了。我們請醫生治療無效,査不出任何病源,但她茶不思飯不想,一天比一天僬悴。繡琳十分著急,拚命找醫生,一點用也沒有。她像一枝突然枯萎了的花,怎麼都鼓不起生的希望。說實話,長期和雅築相處,我難免對她有份感情。美麗的女孩常常本能地引起人的喜愛,何況柔弱的女孩子更容易激發男性的保護感。我承認,我幾乎是愛上了雅築。看到她臥病日久,越來越憔悴,我的焦急也不亞於繡琳。可是,我們的焦急和醫治都乏效了,她有三天粒米不進,我們都認為她沒有希望了。
“那天夜裏,我和繡琳輪流守望她,繡琳有孕,我讓她多休息,早些去睡,我就坐在雅築的床邊,凝視著雅築。然後,那奇異的一刻來臨了,雅築睜開眼睛,默默地望著我,宇宙間一切的東西,在刹那間化為虛無。我知道什麼事發生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竟然在愛她!那小小的,柔弱的,無法獨立生存的小女孩!我握住她的手,她笑了——我這才懂得為什麼古人肯為女人的一笑而毀國——凝視著我,她輕輕地說:
“‘我快死了,是嗎?’
“‘不!’我說。
“她深深地歎息,說:
“‘如果到了生命的盡頭,我能得到,也就滿足了,我愛了你那麼長久!’
“一句話崩潰了所有的堤防,她已將死!我還要隱瞞我的感情嗎?於是,我吻了她。我這一吻,把生命力量重新注進了她的體內,像奇跡一般,她居然沒有死!就像她得病的突然,她痊愈得也突然。繡琳雀躍如狂,而我衷心如搗,既高興雅築的複生,又愧對繡琳的歡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