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琳生了一個女孩,”羅教授抬起眼睛來望著我,“那就是你,憶湄。”
我凝視著羅教授,默默不語,火盆裏有一塊煤煙炭,煙熏了我的眼睛。
“新生的小女孩占據了繡琳全部的注意力。那是個強壯而漂亮的小東西,我們叫她皚皚。當繡琳為新來的小女孩忙碌時,我和雅築的感情也進入了另一階段。這是難以解釋的,雅築的柔弱、病態,都喚起我一種強烈的感情。她和繡琳是完全不同的,她時時刻刻需要別人的保護,而繡琳時時刻刻要去保護別人。或者,在一種男性的本能上,對於弱者都比強者更加憐愛一些。我不否認,我欣賞繡琳,但,我愛上了雅築,即使是二十年後的今天,當著繡琳和雅築的孩子們麵前,我仍然願意坦白地直陳這一點!”
我變更一下坐的姿勢,下意識地看了看皓皓和皚皚,皓皓的眉頭深鎖著,漂亮的黑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的父親。皚皚的臉色蒼白而肅穆,眼睛深不可測。
羅教授繼續說了下去:
“正像憶湄所說,雅築是一株菟絲花。真的,這株花一旦生根,就無法拔除,除非讓它死。她對我的愛情也是根深蒂固般固執和倚賴。或者,這是有罪的,這是錯誤的,這是不可原諒的。但感情一經發生,就無法遏止。我知道,她再也離不開我了,除非讓她死。而我,也無法抗拒她的美麗和深情。於是,我成了一個欺騙和背叛的丈夫!而我那天真忠厚的妻子,卻依然渾然不知地寵愛著她那白雪公主般的小妹妹!
“然後,雅築懷了孕,這事再也保不住秘密了,雅築懷孕之後,就病得很厲害,醫生診斷出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我再也忘不了那個晚上,繡琳注視著我的眼光。事情已到這一步田地來,我認為隻有向繡琳坦白承認一切,我想,以繡琳一向寬大而不拘小節的個性,或者她能原諒我和雅築,而加以容忍。可是,事實上是錯了。我把一切說出來之後,繡琳憤怒悲痛得不可思議,她衝到雅築房裏,抓住雅築的衣服,搖撼著她喊:
“‘你的心呢?你的心呢?把你的心拿出來給我看看!我要知道你到底是有心還是沒有心。把你的心拿出來,我親愛的小妹妹!’
“雅築隻是哭,從頭到尾地哭,我介在她們之間,不知所措。不過,我也有種僥幸的想法,認為讓繡琳發一頓脾氣,可能可以減少她的憤怒。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們發現她走了,她留下了皓皓,抱走了剛滿半歲的女孩。同時,她留了一個簡單而殘酷的紙條,上麵潦草地寫著:
我養一隻狗,它知道對我友善,我養一個白癡,她也知道感恩。而這次,我養了一個人——沒有心的人——她卻咬了我一口。
這一生,我希望不再見到你們,如果有機會再見麵,除非是向你們討還這筆債!
繡琳
“她走了,我們曾四處尋找,各方麵打聽,卻再也沒有找到她。”
羅教授再一次地停頓,我的淚珠從睫毛上跌入火裏,發出“嗤”的一聲輕響。室內沉靜得聽不到任何聲音,窗外的風大了,月亮仍然很亮,窗玻璃上有個陰影晃了一下,同時有一聲歎息。是誰?那傳說中的幽靈嗎?我凝視著窗子,樹影搖動著,風在嗚咽——是我神經過敏。掉回眼光來,我看著羅教授,他看著爐火,火映紅了他的臉,他的眼光深沉寥落。
“我知道繡琳的個性,她這一走似乎再也不會回來了。雅築經此打擊,立即舊病重發,她神誌昏亂,整日喃喃地向人說:
“‘我是沒有心的,你知道嗎?我是個沒有心的人!一個沒有心的女人!’
“我請醫生治療她,她好了,抓住我的衣服一再哭著說:
“‘我不是存心要搶你,我是情不自已!請別離開我!請別離棄我!’
“我已經失去了繡琳,不願再失去雅築,我善待她,愛護她,也照顧她。不久,她也生了一個小女孩,為了紀念我所失去的那個女兒,我讓這新生的嬰兒頂替了另一個的名字——皚皚。”他望著皚皚,“這就是你。”又望著中枬說,“那張照片裏的是頭一個皚皚——也就是憶湄。”一段沉默。他又說了下去:
“從此,雅築的病時愈時發,任何觸起她回憶到繡琳的東西都會讓她發病。我送走了繡琳所樂養的小動物,獨獨留下嘉嘉,因為那是個無法獨立生存的女人,是繡琳下過一番工夫教育的,我不能送走她。我們一直住在重慶,一九四九年,到了香港,曾經打聽到繡琳一些消息,知道她已經改嫁。五年前,到了台灣。然後就直到去年,收到繡琳一封信,說女兒已長成,而她將病逝,要我們照顧那孩子,支持她到大學畢業。收信之後,我立即托人調查全省的人名,想找出江繡琳其人,還沒等我找到,而你——”他注視我,“已經來了。”
我啜泣著,用手帕拭去了淚,新的眼淚又來了。我無話可說,在淚霧之中,我看到的是我那可的媽媽,長期掙紮於貧窮和疾病之中,那麼困苦,那麼艱難,到生命的末期,還不肯把這一段曆史告訴我!喚!我的母親!我的母親!
“這之後的事,不用再說了,”羅教授放低了聲音說,“我想,你們都了解了。皓皓!你不認認你的妹妹嗎?她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你們有一個很偉大的母親。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反對你們太接近,皓皓的自作多情和風流自許,比我年輕時有過之而無不及。至於雅築,她實在被憶湄所驚嚇,她一直以為,你是代替你母親,來向她討還那筆債的!但,憶湄,她不會傷害你,她一直是個膽小而善良的小東西。將近二十年來,她受著內心的譴責和折磨,她怕你!又愧對你!想對你好,又本能地抗拒你,再加上她的病,就造成種種變態的行為。她——以為你是有意爭取中枬,她實在不知該怎麼來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