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慶以來,李治統治下的唐朝對外征戰增多,對突厥諸部的征調也日漸頻繁,無論是征討吐蕃、鐵勒,還是在高麗、百濟的戰場上,無不充斥著突厥將士的身影。而隨著府兵製衰落、唐軍戰鬥力降低,征調的突厥部隊越來越多。頻繁的戰爭並沒給他們帶來實惠,反而讓無數健兒命喪沙場,有些怯懦的漢人將領甚至故意用突厥人充當先鋒,讓他們試探敵人的鏑鋒。不公正的待遇和高死亡率使突厥人對朝廷萌生仇恨,而李治讓自己兒子兼任大單於的做法更是傷害了他們的自尊。征討吐蕃大敗暴露了唐軍實力的衰退,西突厥阿史那都支的失敗更不免讓東突厥人有兔死狐悲之歎——怨憤積蓄已久,隻待一聲高呼!
調露元年(公元679年)十月,單於大都護府統轄下的阿史德溫傅、阿史德奉職兩部豎起反旗,擁立阿史那泥熟匐為可汗(阿史那是突厥可汗家族姓氏,阿史德是與可汗通婚的家族姓氏),誓要恢複昔日始畢可汗淩駕唐朝之上的偉業。李治聞報大驚,即命鴻臚卿、單於大都護府長史蕭嗣業出兵平叛。開始幾戰唐軍連勝,怎料阿史德奉職突然改變戰術,繞至唐軍後方騷擾糧隊,又趁雪夜奇襲唐軍營寨,結果蕭嗣業損兵無數,大敗而歸。經此一役叛軍氣勢大增,原東突厥境內二十四州首領紛紛響應,又勾結契丹、奚人等部,一時間叛亂部眾達數十萬,揮軍南下侵擾大唐領地。
北部州縣的告急文書如雪片般紛飛而至,這次李治哭都哭不出來了。辛辛苦苦二十多年,開疆拓土旋得旋失,現在連父皇征服的地方都快保不住啦!此時他已對擴張領土不抱任何幻想了,隻想再搞一次封禪,以後謹守疆土安安穩穩過日子,怎麼連這點兒願望都不能實現?
萬般無奈之下,李治懷著沉痛的心情再次宣布取消封禪,並調集大軍征討叛亂。剛從西域歸來的裴行儉又被任命為定襄道行軍大總管,統率十八萬軍為主力,以豐州都督程務挺為西路軍、幽州都督李文暕為東路軍,皆受裴行儉節製,總計兵力三十萬,分兵三路直取東突厥——繼十八萬大軍征討吐蕃之後,大唐出戰的總兵力記錄再次刷新。一來李治急於平叛,希望畢其功於一役;再者他心裏清楚,能征慣戰的將士死得差不多了,現在的兵不行,隻能靠人數取勝。
派走這批部隊,李治鬱悶到了極點,以前的仗是能不能打他都想打,現在的仗卻是不想打也得打,時至今日他已經感覺不到做皇帝的快樂,覺得自己老了。然而苦惱還不僅如此,由於他的猜忌和老臣的相繼亡故,現在的宰相班子根本應對不了這場大戰,於是急召劉仁軌返京,將好好先生高智周罷相,轉任禦史大夫,另外加授崔知溫、王德真、裴炎為兼職宰相。裴炎是媚娘竭力推薦的,一年前入門下省,這次又躍升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豈能不惹非議?但李治心裏煩悶,索性任憑媚娘安排。其實此刻他最想依賴的不是宰相們,甚至不是媚娘,而是那個被他猜忌的太子,但世事不如人願,現在的李賢比之先前更令他失望。
經父母的連番“訓教”,李賢確實變了,不再過問政事,卻也沒有如李治期待的那樣清靜自守,而是走上另一條路——既然動輒得咎,那就不做正經事,既然無論好壞都受斥責,幹脆隨心所欲!李賢開始大肆享樂,飛鷹走馬、鬥劍擊鞠、嬉戲遊宴、縱情聲色,國家危急之時他卻似沒事兒人一般,夏日躺在東宮紗帳裏整日觀賞歌舞,一入秋又帶著大群侍衛仆從跑到邙山打獵,全不把社稷安危當回事。李治既恨且悔,恨李賢不識路數、不隨己意,也悔自己治兒子太狠,李賢如今這樣子何嚐不是他逼的?誰也別抱怨,還是自己硬著頭皮繼續應付亂局吧。
其實不隻李治,朝廷上下對太子近來的行為都頗有非議,尤其是東宮官員。劉訥言、格希元、高政、韋承慶等輩,他們親眼目睹李賢越變越壞,剛開始大家以為這是太子為消解天皇猜忌而采取的策略,然而他的行為卻越來越過分,此時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天皇對太子尋歡作樂的不滿了,李賢卻絲毫沒有收斂之意,尤其令人難以啟齒的是他對趙道生的寵愛。龍陽之風古已有之,有此嗜好的帝王將相多的是,但這終究不是光彩之事。可李賢對趙道生的寵愛已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食則同案,臥則共枕,出雙入對,打情罵俏。
東宮僚屬們實在看不下去了,紛紛向李賢上諫,李賢的反應卻甚是不屑。太子司議郎韋承慶為此特意寫了一篇《諭善箴》,李賢看後大加讚賞,可放下文章依舊和趙道生我行我素。韋承慶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恐懼——五十年前大唐王朝曾有一位太子,那位太子豐姿峻嶷、文武雙全,同樣曾被父皇寄予厚望,同樣有一批誠心擁戴他的宰相和東宮屬官,可後來那位太子在讒言和父皇嚴厲的訓教下性格日益扭曲,變得縱情聲色、嬉戲無度、不務正業、不聽勸諫,沉溺斷袖之愛,最終走上一條不歸路……而現在,李賢跟那個人越來越像啦!
作為韋思謙之子,韋承慶覺得自己該秉承父親正義敢言的作風,作為東宮司議郎,他的職責是侍奉規諫、駁正啟奏,有責任匡正太子過失。想來想去,苦口婆心不若釜底抽薪,幹脆上書天皇鏟除佞幸,一勞永逸絕此後患。
可他萬沒想到,出於一片赤膽忠心所上的這份奏疏,最終竟成了太子的催命符……
二、抄撿東宮
觀風殿內寂然無聲,群臣已散朝而去,唯有二聖肩並肩坐在龍書案前,而案上就擺著韋承慶的奏疏——李治的眉頭已經擰成個大疙瘩,卻始終不發一語,媚娘則低頭擺弄著腕上手鐲。
然而關心的人未必真能窺透,貌似不關心的人未必真不在意。
“不像話!”過了許久李治才發作出來,“這小子越來越不像話!光是放縱玩樂還不夠,竟還有這等醜事,和一個……這簡直是丟皇家的臉!”他覺得難以啟齒,氣得把奏疏扔到地上——其實近來他已意識到自己打壓李賢有點兒過,很想收手了,但現在李賢又開始作孽。他既想教訓兒子,又不忍再叱責,心裏甚是矛盾。
“人家好心好意告訴咱,你拿奏疏撒什麼氣?”媚娘屈身拾起,又放回桌上,“此事暫放一邊,我看這韋承慶文筆倒是甚佳,瞧瞧這詞句。‘人之用心,多擾濁浮躁,罕詣衝和之境……’”此刻韋承慶寫的這些話反而成了媚娘刺激李治怒火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