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念了!還嫌不丟人?”
媚娘把奏疏往桌上一放,大大咧咧道:“嗨!你也別生氣,其實他跟這個趙道生的事我早就聽人議論過,沒當回事,就沒跟你提。”這話半真半假——趙道生之事她確實早聽周思均彙報過,但絕非不當回事,恰恰相反她覺得此事太重要,是個不錯的殺手鐧,計劃留待關鍵時刻將之拋出,現在緊要時刻到了,大事成不成就看今日了!
“沒當回事?”李治越發動氣,“整日裏賢兒什麼閑七雜八的事都跟我念叨,這反倒不說?這關乎東宮聲譽,若傳揚到市井,叫百姓怎麼看待太子?”
媚娘嫣然一笑,信口道:“從古至今這等事多了。漢武有韓嫣;漢哀有董賢;魏明帝曹叡和曹肇是同族兄弟,兩人還不清不楚的;西燕威王慕容衝還給苻堅當過男寵呢,有什麼大不了的?就是本朝不也出過這種事嗎?當年……唉!不說了。”
這句話不說出來比說出來更厲害,大唐朝確實出過一位有斷袖之癖的貴族——正是李治的大哥李承乾!
媚娘見李治已漸有驚恐之色,又故意開玩笑道:“聽說陛下當年在東宮時有個車夫叫安畢羅,長得很英俊,你待他也極恩寵,群臣看了都妒忌,是不是你們也……”
李治根本沒聽見媚娘說的什麼,他已心亂如麻——當年李承乾和男寵合歡的事他親見親聞,而今李賢也有此癖好;當年李承乾因失愛於父皇自暴自棄、縱情聲色、遊獵無度、不聽勸諫,現在李賢似乎也快這樣了,而李承乾最終發展到陰謀叛亂,想篡奪父親的皇位!
媚娘在旁窺伺知道時機成熟,終於說出了醞釀很久的話:“陛下若實在看不過去,索性把這個趙道生抓起來,順便審問一下,看東宮還有什麼不才之人,都一並處置了,再給賢兒重新派幾個賢良君子,不就行了?”
李治的雙眼緩緩從奏疏上移開,抬頭看著媚娘。
媚娘繼續道:“既有奏疏,正可派禦史大夫高智周處置此事。另外我薦裴炎共預,他是個老實的讀書人,不會為難賢兒。”
李治依舊不語,直勾勾看著媚娘。
媚娘感覺自己的心都快蹦出來了——可惡!他還是我對有戒備!裴炎乃我拔擢,高智周品性軟弱,隻怕他已料到我欲從中下手。
可是沒辦法,媚娘招術盡出,成敗隻在此一舉,不能軟。她故作坦然之態,毫不畏懼地與李治對視。過了好久,李治尖銳的目光才漸漸柔和下來,又漸漸迷惘起來。媚娘仍不敢掉以輕心,見他嘴唇剛一翕動,馬上搶先道:“你若實在不放心,再挑個人主審此事。”
“也好。”
媚娘心中早已算好,靜靜等待他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果不其然,李治緩緩道:“讓薛元超主審,高智周、裴炎協辦。”
“行。”媚娘表麵沉著,實則亢奮不已,連禦案下的腿都在不住顫抖——蒼天不負有心人!終於讓我熬到這一天啦!羅網已成,此事已有七成勝算……
然而做事周到的媚娘已擁七成勝算還不滿足,她決不允許尚存三分變數。於是當天夜晚三更時分,一位不速之客敲響了洛陽城東薛府的大門。當薛元超被家仆從睡夢中喚醒,告知來者名姓的時候,他頓時睡意全消,當即披上衣服出來相見。
“薛公,這個時辰,冒昧叨擾了。”
薛元超連忙抱拳施禮:“何言叨擾?老夫衣冠不整,切莫見笑。”論官職他是宰相,論年紀他更是比來者大了三十多歲,可是絲毫不敢怠慢,因為來者是天後之侄、宗正卿武承嗣。
此時武承嗣身穿一襲便服,未帶仆從,親手挑著一盞小燈籠,隻寒暄了這兩句,立刻開門見山:“晚生有要事與您說,請將從人屏退。”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薛元超明知不會是什麼好事,卻也不敢開罪,趕緊揮袖摒去身邊仆從,這才問:“大人來此有何賜教?”
“天皇明日將有詔令,委公與禦史大夫高智周、黃門侍郎裴炎,審問東宮戶奴……”
薛元超剛聽了這一句便覺如墜冰河,渾身血脈都涼了!
“近來朝廷不寧,東宮亦多失德處。不過您老人家放心,天後知您乃海內名士,雖為主審,恐不屑刀筆吏之事。高公又是素來敦厚之人,所以此事恐要偏勞裴炎了。娘娘命我前來並無他意,隻希望薛公謹守謙誠之德,凡事三思,不要讓天後娘娘失望。”
一句“不要讓天後娘娘失望”真是意味深長,薛元超心中如明鏡一般——她要構陷太子,不準我作梗!忙尋托詞:“此事待老夫來日覲見天皇,再作定……”
“不必了吧?”武承嗣訕笑著打斷,“聖上近來病體不佳,薛公就別再打攪了。”
“老朽無才無德,恐不堪此任,懇請天後另擇處事嚴明之臣。”
“此非天後之意,您這主審官乃聖上欽定。”
“什麼?!”薛元超愕然,“容老夫……我想想……”
如果說這世上除媚娘之外還有別人對李治了如指掌,那此人必定是薛元超。作為李治幼年的玩伴、啟蒙師傅的侄兒、堂姐的丈夫、潛邸的重要幕僚,他和李治的關係絕非一般臣子所能媲及。連同為宰相的高智周、中書舍人郭正一這樣的大人物最早都是他向朝廷推薦的,也足見其資曆之深、威望之高。從某種意義上說薛元超是李治最信任的臣子,甚至可視為李治在群臣中的代言人。
可在信任和器重背後,似乎也隱藏著某些不可明言的東西。當年李治剛剛廢王立武奪回大權,薛元超就已升任黃門侍郎——門下省副長官,二十多年過去,他的職位仍是中書侍郎——中書省副長官,然後不尷不尬地加了個同中書門下三品,檢校太子右庶子。既然薛元超如此受信任,為何至今僅是兼職宰相?固然他有過幾次貶官流放的經曆,但以他的資曆和才幹不足以擔任中書令嗎?這個問題的答案薛元超自己最清楚——不是不夠資格,恰恰是因為太有資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