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為而為的玩索”何以看成“至高的善”呢?這個問題涉及西方哲人對於神的觀念。在希臘哲人以及近代萊布尼茲、尼采、叔本華諸人的心目中,神是一個大藝術家,他創造這個宇宙出來,全是為著自己要創造,要欣賞。其實這種見解也並不減低神的身份。一般哲人心中的神,則是以宇宙為樂曲而要在這種樂曲之中見出和諧的音樂家。在西方哲人看來,神隻是一片精靈,他的活動絕對自由而不受限製,至於人則為肉體的需要所限製而不能絕對自由。人愈能擺脫肉體需求的限製而作自由活動,則離神亦愈近。“無所為而為的玩索”是唯一的自由活動,所以成為最上的理想。
這番話似乎有些玄妙,在這裏本來不應說及。不過無論你相信不相信,有許多思想卻值得當做一個意象懸在心眼前來玩味。我自己在閑暇時也歡喜看看哲學書籍。老實說,我對於許多哲學家的話都很懷疑,但是我覺得他們有趣。我以為窮到究竟,一切哲學係統也都隻能當做藝術作品去看。哲學和科學窮到極境,都是要滿足求知的欲望。每個哲學家和科學家對於他自己所見到的一點真理(無論它究竟是不是真理)都覺得有趣味,都用一股熱忱去欣賞它。真理在離開實用而成為情趣中心時就已經是美感的對象了。“地球繞日運行”,“勾方加股方等於弦方”一類的科學事實,和《密羅斯愛神》或《第九交響曲》一樣可以懾魂震魄。科學家去尋求這一類的事實,窮到究竟,也正因為它們可以懾魂震魄。所以科學的活動也是一種藝術的活動,不但善與美是一體,真與美也並沒有隔閡。
藝術是情趣的活動,藝術的生活也就是情趣豐富的生活。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情趣豐富的,對許多事物都覺得有趣味,而且到處尋求享受這種趣味,一種是情趣幹枯的,對許多事物都覺得沒有趣味,也不去尋求趣味,隻終日拚命和蠅蛆在一塊爭溫飽。後者是俗人,前者就是藝術家。情趣愈豐富,生活也愈美滿,所謂人生的藝術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
“覺得有趣味”就是欣賞。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對於許多事物能否欣賞。欣賞也就是“無所為而為的玩索”。在欣賞時人和神仙一樣自由,一樣有福。
阿爾卑斯山穀中有一條大汽車路,兩旁景物極美,路上插著一個標語牌勸告遊人說:“慢慢走,欣賞啊!”許多人在這車如流水馬如龍的世界過活,恰如在阿爾卑斯山穀中乘汽車兜風,匆匆忙忙地急馳而過,無暇回首流連風景,於是這豐富華麗的世界便成為一個了無生趣的囚牢。這是一件多麼可惋惜的事啊!
朋友,在告別之前,我采用阿爾卑斯山路上的標語,在告別習語之後加上三個字奉贈:
“慢慢走,欣賞啊!”
【心痕筆記】
人生就像登山,不是為了登山而登山,而應著重於攀登中的觀賞、感受與互動,如果忽略了沿途風光,也就體會不到其中的樂趣。人們最美的理想、最大的希望便是過上幸福生活,而幸福生活是一個過程,不是忙碌一生後才能到達的終點。
雅舍——梁實秋
到四川來,覺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經濟。火燒過的磚,常常用來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磚柱,上麵蓋上一個木頭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單薄得可憐,但是頂上鋪了瓦,四麵編了竹篦牆,牆上敷了泥灰,遠遠的看過去,沒有人能說不像是座房子。我現在住的“雅舍”正是這樣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說,這房子有磚柱,有竹篦牆,一切特點都應有盡有。講到住房,我的經驗不算少,什麼“上支下摘”、“前廊後廈”、“一樓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間”、“茆草棚”、“瓊樓玉宇”和“摩天大廈”,各式各樣,我都嚐試過。我不論住在哪裏,隻要住得稍久,對那房子便發生感情,非不得已我還舍不得搬。這“雅舍”,我初來時僅求其能蔽風雨,並不敢存奢望,現在住了兩個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雖然我已漸漸感覺它是並不能蔽風雨,因為有窗而無玻璃,風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縱然不能蔽風雨,“雅舍”還是自有它的個性,有個性就可愛。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馬路約有七八十層的土階,前麵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遠望過去是幾抹蔥翠的遠山,旁邊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糞坑,後麵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說地處荒涼,則月明之夕,或風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遠,路遠乃見情誼。客來則先爬幾十級的土階,進得屋來仍須上坡,因為屋內地板乃依山勢而鋪,一麵高,一麵低,坡度甚大,客來無不驚歎,我則久而安之,每日由書房走到飯廳是上坡,飯後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覺有大不便處。
“雅舍”共是六間,我居其二。篦牆不固,門窗不嚴,故我與鄰人彼此均可互通聲息。鄰人轟飲作樂,咿唔詩章,喁喁細語,以及鼾聲,噴嚏聲,吮湯聲,撕紙聲,脫皮鞋聲,均隨時由門窗戶壁的隙處蕩漾而來,破我岑寂。入夜則鼠子瞰燈,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動,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順坡而下,或吸燈油而推翻燭台,或攀援而上帳頂,或在門框桌腳上磨牙,使人不得安枕。但是對於鼠子,我很慚愧的承認,我“沒有法子”。“沒有法子”一語是被外國人常常引用著的,以為這話最足代表中國人的懶惰隱忍的態度。其實我對付鼠子並不懶惰,窗上糊紙,紙一戳就破;門戶關緊,而相鼠有牙,一陣咬便是一個洞。試問還有什麼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裏,不也是“沒有法子”?比鼠子更騷擾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風之盛,是我前所未見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當黃昏的時候,滿屋裏磕頭碰腦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別處蚊子早已肅清的時候,在“雅舍”則格外猖獗,來客偶不留心,則兩腿傷處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絕跡,明年夏天——誰知道我還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勢較高,得月較先。看山頭吐月,紅盤乍湧,一霎間,清光四射,天空皎潔,四野無聲,微聞犬吠,坐客無不悄然!舍前有兩株梨樹,等到月升中天,清光從樹間篩灑而下,地下陰影斑斕,此時尤為幽絕。直到興闌人散,歸房就寢,月光仍然逼進窗來,助我淒涼。細雨蒙蒙之際,“雅舍”亦複有趣。推窗展望,儼然米氏章法,若雲若霧,一片彌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頂濕印到處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擴大如盆,繼則滴水乃不絕,終乃屋頂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綻,砉然一聲而泥水下注,此刻滿室狼藉,搶救無及。此種經驗,已數見不鮮。
“雅舍”之陳設,隻當得簡樸二字,但灑掃拂拭,不使有纖塵。我非顯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醫,故無博士文憑張掛壁間;我不業理發,故絲織西湖十景以及電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張我四壁。我有一幾一椅一榻,酣睡寫讀,均已有著,我亦不複他求。但是陳設雖簡,我卻喜歡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譏笑婦人喜歡變更桌椅位置,以為這是婦人天性喜變之一征。誣否且不論,我是喜歡改變的,中國舊式家庭,陳設千篇一律,正廳上是一條案,前麵一張八仙桌,一邊一把靠椅,兩旁是兩把靠椅夾一隻茶幾。我以為陳設宜求疏落參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無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從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閑情偶寄之所論,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本來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給予之苦辣酸甜,我實躬受親嚐。劉克莊詞:“客裏似家家似寄。”我此時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實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深。
長日無俚,寫作自遣,隨想隨寫,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寫作所在,且誌因緣。
【心痕筆記】
雖冠上“雅舍”名號,“雅舍”實際不雅,它構造簡陋,篦牆不固,門窗不嚴,地處荒涼,鼠蟲橫行……梁實秋幾乎在寫雅舍的“敝”、“陋”、“噪”。但在字裏行間,我們感不到雅舍的醜陋,而覺得其極可愛、可親,有個性,這是因為“雅舍”投射出作者在困境中依然樂觀、積極、熱愛生活的心態。懷抱這種心態,才能於生活的種種不如意間找到快樂,於生活的艱辛中品嚐到甘甜。
鄉村——[俄國]屠格涅夫
六月裏最後的一天,周圍是幅員遼闊的親愛的家鄉。
整個天空一片蔚藍,天上隻有一朵雲彩,似乎是在飄動,似乎是在消散。沒有風,天氣暖和,空氣裏仿佛彌漫著鮮牛奶似的東西。
雲雀在鳴囀,大脖子鴿群咕咕叫著,燕子無聲地飛翔,馬兒打著響鼻、嚼著草,狗兒沒有吠叫,溫馴地搖尾站著。
空氣裏蒸騰著一種煙味,還有草香,並且混雜一點兒鬆焦油和皮革的氣味。大麻已經長得很茂盛,散發出它那濃鬱的、好聞的氣味。
一條坡度和緩的深穀,山穀兩側各栽植數行柳樹,它們的樹冠連成一片,下麵的樹幹已經龜裂。一條小溪在山穀中流淌,透過清澈的漣漪,溪底的碎石子仿佛在顫動。遠處,天地相交的地方,依稀可見一條大河的碧波。
沿著山穀,一側是整齊的小糧庫、緊閉門戶的小倉房;另一側,散落著五六家薄板屋頂的鬆木農舍。家家屋頂上,豎著一根裝上椋鳥巢的長竿子;家家門簷上,飾著一匹鐵鑄的揚鬃奔馬。粗糙不平的窗玻璃,輝映出彩虹的顏色。護窗板上,塗畫著插有花束的陶罐。家家農舍前,端端正正擺著一條結實的長凳。貓兒警惕地豎起透明的耳朵,在土台上蜷縮成一團。高高的門檻後麵,清涼的前室裏一片幽暗。
我把毛毯鋪開,躺在山穀的邊緣。周圍是整堆整堆剛剛割下、香得使人困倦的幹草。機靈的農民,把幹草鋪散在木屋前麵:隻要再稍稍曬幹一點,就可藏到草棚裏去。這樣,將來睡在上麵有多舒服!
孩子們長著卷發的小腦袋,從每一堆幹草後麵鑽出來。母雞晃著雞冠,在幹草裏尋覓種種小蟲。白唇的小狗,在亂草堆裏翻滾。
留著淡褐色卷發的小夥子們,穿著下擺束上腰帶的幹淨襯衣,蹬著沉重的鑲邊皮靴,胸脯靠在卸掉了牲口的牛車上,彼此興致勃勃地談天、逗笑。
圓臉的少婦從窗子裏探出身來,不知是由於聽到了小夥子們說的話,還是因為看到了幹草堆上孩子們的嬉鬧,她笑了。
另一個少婦伸出粗壯的胳膊,從井裏提上一隻濕淋淋的水桶,水桶在繩子上抖動著、搖晃著,滴下一滴滴閃光的水珠。
我麵前站著一個年老的農婦,她穿著新的方格子布裙,蹬著新鞋子。在她黝黑、精瘦的脖子上,繞著三圈空心的大串珠。花白頭發上係著一條帶小紅點兒的黃頭巾,頭巾一直遮到已失去神采的眼睛上麵。但老人的眼睛有禮貌地笑著,布滿皺紋的臉上也堆著笑意。也許,老婦已有六十多歲了,但就是現在也可以看得出來:當年她可是個美人啊!
她張開曬黑的右手掌,托著一罐剛從地窖裏拿出來的、沒有脫脂的冷牛奶,罐壁上蒙著許多玻璃珠子似的水汽;左手掌心裏,老婦拿給我一大塊還冒著熱氣的麵包。她說:“為了健康,吃吧,遠方來的客人!”
雄雞忽然啼鳴起來,忙碌地拍打著翅膀,拴在圈裏的小牛犢和它呼應著,不慌不忙地發出哞哞的叫聲。
“瞧這片燕麥!”傳來我的馬車夫的聲音。
啊,俄羅斯自由之鄉的滿足,安逸,富饒!啊,寧靜和美好!
於是我想到:皇城裏聖索菲婭大教堂圓頂上的十字架以及我們城裏人正孜孜以求的一切,算得了什麼?
【心痕筆記】
這是一幅精致的鄉村油畫:蔚藍的天空、各種動物、和緩的深穀、清澈的小溪、整齊的糧庫、散落的農舍是畫卷的背景,嬉戲的孩童、談笑的年輕人、打水的少婦則是畫卷的主體,而勤勞好客的老農婦就是整幅畫的特寫……鄉間村民特有的樸質、善良、熱情被刻畫得那麼真切、美好。
鄉村沒有城市繁榮喧鬧,更加安逸快樂、溫馨寧靜。在這樣安適的氛圍中,浮躁的心能恢複平靜,淡漠的情能消融回暖。這裏沒有精準的時間、空間,沒有刻板的規章條例,在鄉間,你隻需盡情享受。
豐富的安靜——周國平
世界越來越喧鬧,而我的日子越來越安靜了,我喜歡過寧靜的日子。
當然,安靜不是靜止,不是封閉,如井中的死水。曾經有一個時代,廣大的世界對於我們隻是一個無法證實的傳說,我們每一個人都被鎖定在一個狹小的角落裏,如同螺絲釘被擰在一個不變的位置上。那時候,我剛離開學校,被分配到一個邊遠山區,生活平靜而又單調。日子仿佛停止了,不像是一條河,更像是一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