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回長汀,在長汀賓館輕生的事情,最終還是傳到了父母親的耳裏,他們擔心了好久,現在也還在擔心,看到我坐在他們麵前,他們才覺得我活著是真實的。父親還因為我的事情,和別人差點打起來。他去溫泉洗澡時,路過一家人門口,有幾個人湊在那裏議論我,說我得了神經病才自殺的。父親本來心情就不好,聽到他們的議論,就和他們吵了起來。父親很少發脾氣,一生都老老實實地做事,與人為善。老實人發起火來,也是很嚇人的,好心人過來拉開了父親,將他勸走了。後來,我對父親說,別人說什麼都沒有關係,不要去計較。他默默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母親終於挺不住了,到房間裏睡覺去了。
我陪著父親。過了一會,他開了口,阿閩,你也去睡吧,明天還要趕飛機。我說,睡不著,你要想睡了,就去睡吧。他笑了笑,我每天晚上都看電視劇,睏得實在不行了,才去睡覺,我已經習慣了。我就一直陪著他,直到他的頭雞啄米般打盹。
……
在飛往上海的航班上,我心緒不寧。到目前為止,最後一次和蘇青一起乘坐飛機,是今年五月十一日那天,我們一起飛往成都,他繼續去拍攝楊文波一家,我還是去我的受難地憑吊。蘇青有個習慣,上飛機後就睡覺,還特地交代乘務員,不要叫醒他,他不想吃飛機餐,他不是嫌棄飛機餐,而是要睡覺,睡覺對他來說,就是充電。他可以一覺從上海睡到成都,中途不吃不喝,也不用上衛生間,讓我特別佩服。
那天晚上,《青年作家》雜誌社的朋友們請我們吃飯,還叫了裘山山、蔣藍等朋友。裘山山大姐對我一直很關照,每次來成都,隻要有條件,我們都要見上一麵,每次見麵都特別親切,親人一般。成都很多朋友都像我的親人,他們對我的好,永生難忘。吃完飯,我回賓館,蘇青就消失了,我不知道他去那裏住,也不過問,他說十三日再聯係我。
第二天上午,盧一萍一家陪我上山,他妻子開車。這天天氣不錯,陽光燦爛。我不喜歡陰雨天,沉悶壓抑。路上,一萍問我,九年了,你還會恐懼嗎?我說,會,不可能消除,隻能夠習慣它。一萍說,習慣恐懼也是很艱難的事情,因為恐懼是毒藥。到了彭州,易延端還是在汽車站等我,每年都這樣,雷打不動。遠遠地,我就看到了他,他站在路邊,高高的個子像根電線杆,臉上還是那淳樸的微笑,我有個朋友說過,看到他的臉,就覺得這張臉是實在人的標簽。我們彙合在一起,相互作了介紹,加了微信。
我沒有見到易延端的妻子,我也沒有問。他的大女兒和女婿帶著孩子來了,孩子還小,在繈褓之中。我想起了楊鬆樹的孩子,那女娃也快兩歲了。易延端女婿開了輛車,他們一家人坐一輛車,我還是坐盧一萍的車。兩輛車就向龍門山進發。半途,我們又停下來,等彭州的女詩人陳維錦,她要和我們一起去。
到了我當年被埋的地方,還是那些木屋,不見有人住,那年來時,住在木屋裏的那對老夫婦也不見了。空空蕩蕩的木屋,並沒有讓我看到什麼生氣,沒有人住的房子,都是沒有生命的,所有房子,都因為有人住,才有了活力,人是房子的食物。我被埋的那塊三角地還荒著,長滿了野草,開滿了黃色的山花,白色的蝴蝶還在飛舞。那些蝴蝶一直在,我也會一直來,直到我離開人世。我向朋友們講述當年被埋的情景,易延端作補充。幾乎每年來,我都要向和我一起來的朋友講述一遍,每講一遍,內心的不良情緒就會發泄一次,這對我心理的療傷很有裨益。每年的這個日子,我都會站在這裏,回憶那些黑暗的時刻,今年我沒有哭,不僅僅是有蔚藍的天空,也不是因為有朋友們陪伴,山還是同樣的山,水還的同樣的水,隻是死亡是氣息似乎被淡化了,那幾座墳已經遷移走了,我不知道遷去了哪裏,沒有人告訴我。但是我知道,他們沒有離開,那些蝴蝶就是他們的魂魄,他們還在聽我講話。九年,隻是一瞬間,隻是疼痛和恐懼被拉長,沒有人可以永生,記憶卻會留下來,我慶幸自己還有寫作和愛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