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叁
那是個陰鬱而躁動的日子,青銅般的天空仿佛把時間凝鑄了,宮廷廣場殷紅如夢。
我從沒有看過這麼濃稠的血,濃得化不開的厚重紅色,將宮廷廣場灰黑的地麵完全改變了。站在高高的台階上,我的臉色玄黑如刀,神色冷峻。我知道,這才應該是我用來麵對世界的姿態,王者在他宮廷的姿態。
四周是血液芬芳濕潤的氣息。
這場血從我的假父開始——這個從相國布韋褲襠裏爬上太後身體的卑賤之徒,他卑賤的血或許是上天注定要用來給我洗劍的。還有他與太後私生的兩個兒子,我那同樣卑賤的母親被他蠱惑,試圖以這對孿生子中的一個來將我取代。這個無賴糾集一批門客、官騎、衛卒作亂宮廷,最終在橢圓的宮廷廣場被禁軍包圍。禁衛尉烏亥問我,陛下,如何處置他們?
立誅不待!
我的假父怒向刀叢,發出一聲凜冽而尖利的冷笑。他不怕死,好。秦國的車裂之刑,他應該見識過,或當年在街頭看過別人受刑的熱鬧。
五匹勁馬分別朝五個方向駐足昂首,噅兒噅兒地叫著,快活地刨著蹄子。
他身上的五個部位:頭、左手和右手、兩條腿,分別拴在一匹馬車上。五匹馬拉著他身體的五個部位,隻等一聲淒厲刺耳的鞭響。
你覺得冤嗎?我對這個自稱我假父的家夥說。他一聲不吭,怒視蒼天。我說,不,你不冤,一點兒也不冤,你把王太後都給占有了,這還不夠嗎?你還要幹什麼,還要做王的老子?還想做——王!你也太不知足了,知道什麼是欲望嗎?欲望就好似一匹狂馬,你騎上它,就下不來,全在你能否勒住馬韁,別讓它跑丟了。知道什麼是欲望的盡頭嗎?死,欲望的盡頭就是死亡。麵對死亡,你不得不撒手扔開馬韁,可是為時已晚。馬兒把你帶到了該到的地方。你不冤,說不定後人還會羨慕你,真的!
我看見被繩子拴在五匹馬上的假父,心裏不知是得意還是悲哀。身體懸空的瞬間,他臉上出現了驚慌無助的神色,但僅僅是一瞬間,過後又恢複了桀驁。他的目光在鞭響的同時,抽打在我的臉上,十分鋒利。我突然想製止行刑,卻已來不及。
他瓦刀似的臉漲得通紅,後來又成醬紫的豬肝色,大口地喘著氣,以舒緩內心乃至整個軀體的恐懼。他的軀體已不屬於自己,而屬於五匹馬,不,屬於一聲鞭響——那將是他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嘹響、尖利而痛楚。銳黑的影子在空中劃出傷口,他隻能接受那道聲音和傷口,那是真正屬於他的宿命。他想笑,想把臉上繃緊的肌肉緩釋一下,他努力,麵部皮膚卻很不爭氣地皺成了一種尷尬,很醜陋,讓人看上去就是一副既可憐又悲哀的樣子。他索性咬緊牙關,等待瞬息便會發生的一切。等待!他聽到了那個聲音,像一聲鳥啼,畫眉似的,短促而清脆。怎麼會像鳥叫呢?!噢,原來他被五馬拉直,懸離地麵一尺,形似大字的角度,麵朝的是整個天空。
他眼裏隻有天空,像一塊紅布。突然——被扯破了。
這個卑賤的家夥,在遭受極刑的時候,居然找回了自己的尊嚴,死得像條漢子。我讓人把他七零八落的身體收集完整,以長信侯的待遇下葬。
隻是參加叛亂的二十多個門客卻不像他們的主人,一個個在死神麵前瑟縮發抖。我下令,殺無赦!
還有那兩個小崽子——他們或許是天真無辜的,但他們是淫亂的產物,是衝著我的王位而來的,我沒有放過他們。
這場血使我激奮,我用它來對自己的尊嚴進行了一次特殊的施洗。
現在我要對那個幾番哭昏的婦人說,母親,不要怪我,兒隻是做了一個王該做的。作為兒子,我或許對不起你,可作為王,我必須如此。
作為王,或許我也該殺了你,但作為你的兒子,你雖給我以奇恥,可我還要讓你好好地活著,享受應有的富貴榮華,隻是我將永遠不願再見到你!
那天晚上,母親在後宮痛哭不止,像個受到劇創的母獸,仰天對月,撕心裂肺地哭號。天上的月亮,像布韋年輕時的臉,俊偉、英寒,也似乎掛有淚痕。
月亮在哭,像白色的狼首,發出淒厲的號叫。
仲父,我想下一個該輪到您老先生了。或許我正是以這場宮廷廣場的血腥殺戮向你問候的。作為你的親生兒子,你說我該以怎樣的方式向你致敬呢?
我要對世界說,請允許我以寶劍的名義,成為真正的王者。
零 肆
毛茸茸的月亮,像夜晚發炎的傷口,格外刺目且疼。宮中仿佛永遠有陳舊而幽怨的歌聲,從宮殿的胸腔,不,宮的肺裏穿出,在每一根紅豔的大柱和房梁上流轉。在昧暗的陰影與厚重的紫帷裏隱約,在笨重、古典的皇室家具的光滑漆麵上經過。
布韋,我的劍在喊你,在構思你頭顱的樣子。布韋!我母親心儀的情人。我該叫你一聲仲父,對,仲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