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我說,這座宮殿應該以朝歌命名。我喃喃自語地說。
你是從哪裏找來這麼一本書的?一次在斯覲見之時,我問道,司馬藏是誰?有沒有這麼一個人,他該不是一位巫師吧!
陛下,郎中令斯不慌不忙地說,這本書是我抄的。
抄的?我奇怪地問,從哪抄到的?斯說,書中摘取了古往今來天下所有書的精華,它便成了天下獨此一本的智慧之書。書成之日,臣誠惶誠恐,不敢私有,趕緊獻到宮裏。因為臣知道這是一本天子之書,隻有天子才配讀它。天子有了這本書,其他之書都可以付之一炬,免得惑眾了。
那你就是司馬藏了?
沒有司馬藏。斯一臉淡定地說,書中文字對抄這本書的人而言隻是過眼煙雲,司馬藏也不複存在。
我以手輕拍著帛書《朝歌》,一字一頓地說,這本書——的確非同一般!斯目光灼灼地看著我離開書案,來來回回走了幾圈,對他說,你說天子有了這本書,其他之書都可以付之一炬,是危言聳聽啊!
可是……斯還想強調什麼。我堵住他的話,放大音量說,記住,每本書都是有神性的,不隻是帛書《朝歌》,要善待著書、讀書之人,千萬記住嘍!
是!
我朝欲說無言的斯揮揮衣袖,退下吧!
斯的嘴唇小心而無聲地動著,身子卻在畢恭畢敬地向後移,一步一步倒退著,退到巨大的屏風前,背向右轉,在絳紫色的帳帷後離開我的視線。
零 伍
人除了照鏡子之外,還能怎麼看到自己。
我在宮裏見到一個人,他與我年歲相若。我和他交談,像是朋友,仿佛早就認識。我們不可能談國事,因此隻談朋友間輕鬆快活的話題,偶爾也跟他開個玩笑,總之談話是歡愉的。誰說王沒有輕快的話可說?我跟這人交談,不會感覺自己是王,沒有身份的負擔,這甚至是我久違的,使我想起童年,偶爾頭腦裏還會閃過一叢飄忽的紅發——趙國的男孩趙牧的影子,像一匹布在風中逐漸展開。
他告辭轉身欲走,我叫住他,慢。你是誰,能不能讓我看看你?我怕他會像那部奇怪的書中的文字—樣,突然消失,就再也見不到了。我很樂意的是,生活在朝歌般的宮殿裏,但我又怕待在裏麵。我怕身邊的乃至在宮中所遇到的每個人都是被虛構的,在遊移的光澤與線條中不可確定,甚至轉瞬即逝。
當看清他的麵目時,我大吃一驚,這個和我說話的人居然跟我長得一模一樣。我的第一反應是趕緊逃開,逃開另一個自己,這太可怕了。往哪兒逃?逃出這座宮殿,它難道真是朝歌那麼詭異嗎?可這是我的家,王怎麼能離開他的宮殿呢?
片刻過後,我回過神來,我懷疑自己是否有過一位孿生兄弟。我說,你是我兄弟嗎?他搖搖頭。我說,你怎麼會在這裏?他不吱聲。
這時,郎中令斯從紫黑色的帳幔後出現,對我說,陛下,這是我為你找來的替身。
替身?我要替身幹什麼?我在戰場上戴麵具迎敵,從來不需要什麼替身!
陛下,你難道沒聽說,其他國家的國王早就使用了替身來防止行刺者的毒刃嗎?斯提醒道,他盡量說得很慢,一字一頓,清清楚楚。
我說,那都是別國的事。
別國?我認為別的國家針對陛下的瘋狂陰謀隨時可能出現。作為大秦的王,不僅僅是要出現在戰場,還有更多的地方需要王的駕臨呢,斯說。
戰亂時期,每位王都有一位或多位替身,以掩護王的存在,使之更安全。也使王的替身出現在王不便出席而又應該出現的場合,以彰顯王的威儀,讓更多人敬仰。隨著秦國的強大,王是需要在很多場合和很多人麵前出現的,但真正的王卻必須留在宮裏。斯繼續解釋道。
為什麼我不能親自去?
為了陛下的安全,也為了陛下更好地坐鎮宮廷,一心一意處理國事。
他有名字嗎?我問斯,同時指了指那個跟我極像的人。他現在垂手侍立一旁,已經變得溫順而恭敬。
陛下,他的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像陛下,他就是陛下的影子和化身。斯說,影子和化身不需要名字。
那我總該叫他什麼吧!我說,總不能叫他影子?我調皮地一笑。
對,陛下。陛下就可以叫他影子。
我背著手,回頭看看自己的身後,不無疑問地問,影子?
對,影子!斯慢條斯理重複道,我是說陛下的影子。
怪,怪,太怪了。我禁不住笑起來,故意拉長調子對斯說,我本來是需要一個朋友的,你卻為我找來一個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