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劍之下,剁開甲胄,從體內砍出的血像紅布一樣飄出來,在黑暗中破碎,星星點點,像瞑蒙的花朵,在塵暴中哭泣,抱住黑夜哭泣,然後化為黑暗的汙漬。神是不存在的,在殺戮麵前,神不作為,也不庇佑任何一方,僅僅把血和肉交給劍去裁決。
順著劍鋒看過去,劍穿過身體,打開一條堅定果決的路。
烏亥揮劍將一個斥候砍下馬,掏出酒囊猛灌一口,卻沒咽進喉嚨,而是漱漱口,朝地上爬起的斥候臉上猛噴過去,然後扭轉馬頭飛奔遠去。
這顯然是誰在背後設的一個局。那人算準了公子子衿會去蘭池宮,算準了他會去找老宮役王放。
在公子子衿的記憶裏,老宮役王放總是謙恭地弓著身子,好像從來就是這樣。他有一張黃紙上落滿斑點的臉,偏長,仿佛寫滿了卑微。他總是一口一個少主人地叫著公子子衿。當他獨守著空蕩蕩的蘭池宮時,不知是否直起著腰?隻是從此公子子衿再也見不到宮役王放了,因為自這一刻起,他所熟悉的蘭池宮已成了謀殺的紀念碑。
空空如也的蘭池宮的守護者王放,居然出乎人想象地繁忙異常,每天連片刻休息時間也得見縫插針。宮裏有九十九道大小不一的門,每日要打開透風換氣,然後又一一關上落鎖。老宮役王放黎明即起,開那些形形色色的門的過程就是在繁複的回廊裏穿插、迂回和停頓的過程,這個過程枯燥而冗長,使人感到蘭池宮的龐大而又恍惚。一座曾經繁華而如今死氣沉沉的宮殿如同墳墓或虛無,隻剩一個名詞:蘭池宮。它讓人望文生義地想到一夥膚如凝脂、吐氣如蘭的女子,光著屁股陪著一個衰弱的喜歡拉胡琴的男子,在溫泉池中洗浴嬉戲的場景。那個男子已死去多年,那夥女子全都被活活關進墓室殉了葬。從此,這座宮殿隻遣下老宮役王放留守,也仿佛隻為一個守護它的人而存在。在別人——甚至已故先王的後代的頭腦中,蘭池宮已是虛無。
那雙筋骨畢露而又膚皺如紙的老手,隻有在一扇一扇開關那似乎不朽的九十九道門時,才能感覺宮殿的確存在,而且是為他存在,為這雙手存在的,也證明他王放還活在宮裏。偶爾,他會為這種感覺不明所以地濁淚長流,繼而不勝籲籲。
從第一道門開至第九十九道門時,已費了半天工夫,他利用正午的片刻間隙進食或解手。接下來就是關門,從第九十九道門倒數關過來,關完最後一道門後就看到一間屋的門洞,他進去時,天色暮暗。門洞裏有一張矮桌和舊席。桌上是半截燭、一酒杯。他點燃殘燭,倒上一杯黃酒,然後將屁股放到席上,盤腿而坐,便開始飲酒。他飲得很小心,幾乎每次隻將一滴酒落在舌尖上,便輕輕咂著幹澀的嘴唇,就這樣飲著。小屋內沒有床榻,他似乎從不睡覺,總是盤坐桌前,飲酒至天明。
過去,老宮役王放每晚與常人無異,也是要睡覺的,那時他伴著少年太子,心裏踏實。自從空守蘭池宮後,他每夜重複做一個相同的夢。夢中他囚禁般待在一座破屋裏,陰暗而潮濕,終年散發著黴味和死鼠腐爛氣息,剛吃罷所剩的飯菜,轉眼變綠,長出毛聾聾的黴菌。他總想逃出去,然而找不到門,屋裏似乎沒有門,隻有一扇狹窄的窗。從窗戶望出去,可見一座恢宏巨構、灰磚黑瓦、牆腰以下呈斜坡狀,如同不可動搖的堤岸或堡壘。門樓上嵌著精美莊重的磚雕,鱗鱗黑瓦的宏偉屋頂望不到盡頭,上麵不間斷地棲落、起飛著白色怪鳥,鳥翅闊尾長,羽毛白亮如銀。它們自在而安詳的姿勢,或顧盼生輝,或起舞翩躚,讓人不勝豔羨。然而他突然意識到,其眼見和豔羨不已的恢宏巨棟,就是他所囚之屋,這令他既震撼又絕望,也使他若有所悟。
他似乎逃不出自己的眼睛,更逃不出自己的身體,他的眼睛將身體囚禁在目光中,也就是說這座房子仿佛是他與生俱來的宿命。
他周而複始地重複開門關門的動作,好像這就是他至今還活著的理由和生活的全部內容。兩隻暗褐色的老手也不因重複地做這些動作而熟練生巧或日益遲鈍。它們已能聽懂每道門的不同語言和說出的內容。那些隻言片語連起來就是一部蘭池宮的曖昧秘史。
在暮暗的舊宮回廊裏,老宮役不止一次聽到過淒涼的女子啼哭聲,那聲音幽幽疊疊、婉轉而荒涼,還有飄忽不定的胡琴之聲。老宮役眼睛昏昧,天一暗什麼也瞧不清。每當此刻,他便會用幹燥刺耳的嗓音很響地咳嗽兩下,不等幹咳聲在回廊跌跌撞撞巡個來回,那聲音便戛然止住。不一會兒,啼聲再起,老宮役王放就會喃喃自語般地說,又來了。這似乎成了王放在偌大而空曠的蘭池宮獨一無二的話語。與外麵傳言老宮役每晚都要跟宮裏鬼魂說一夜話,完全是兩回事。
又來了——這次他剛說出這句話,便真的出現了一陣粗重而急促的腳步聲。老宮役試圖睜開昏昧的眼睛看個究竟,來者兜頭一刀就將他置於死地了。
老宮役王放留給嬴政最後一眼的遺容,在他被烏亥翻轉過來的那一刻,都是滿臉謙卑,這使嬴政感到由衷的心痛,匆忙中他甚至是蘊淚而別的。奔縱的馬讓他的淚在離開蘭池宮不遠,便抖落在無邊的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