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子矜(2)(2 / 2)

零 肆

馬在天底下奔跑,藏青一色。馬在跑,馬仿佛置身在大戰的疆場,它的長鬃在狂風中揚起,似有大片血影從身邊飄過,如同撕碎的錦帛。

大地的顏色給了馬的顏色,給了馬強勁的力、速度,還有勇氣。大地的史詩與傳奇在馬蹄下漸次展開,如遙遠驪歌,天空飄蕩著絲袖和篆體文字,仿佛千年不散的雲影,與遠行者相伴相隨。馬經過戰亂後的破爛村莊,衣不遮體的農婦和掩藏在身後又探出頭來的一大堆蘿卜頭充滿好奇的目光,在馬上的騎者身上逡巡。他們滿臉汙垢,髒黑的手指塞在嘴裏舔吸。沒有男人,或者這個村莊的男人都在戰爭中死光了。公子子衿的眼睛水印般從農婦、孩子和破破爛爛的村莊掠過,低頭無語。這破爛的土地上之所以到處傳著我的名字,不是我賦予它以光榮,而是給它帶來了死亡和災難。公子子衿陡然這樣想,馬帶著公子子衿的黯然與憂傷走在泥濘而惡臭的村道上。

等回到家鄉,我要找一打姑娘。郭偃有滋有味地說著話,仿佛自言自語,打破了沉默。哈,我說老矮,你連那玩意都沒有,還能幹什麼呀?烏亥甕聲甕氣地說,姑娘再多,與你有什麼關係?

白十三兄弟笑,郭偃吐出鮮紅舌頭,有意伸得老長,發出呶呶的聲音,說,我還有這個,看見沒——呶呶呶呶!

烏亥罵了一句,看哪天欠了債讓人把舌頭也押在老鴇賬上,到時候主公才不會救你。

噢,我的天,不會再有那般倒黴的事了!郭偃縮了縮舌頭,再不會有了。

我們會離家鄉越來越遠的。公子子衿側頭看著郭偃,若有所思地說。

主公,我們要去哪兒?

離開這兒,離開宮廷!

就這些?

可能,也許,去找一個人……郭偃與烏亥麵麵相覷,郭偃還是禁不住問,是一個女人,是一個可以做皇後的女人嗎?

不!公子子衿說,是個男人,一個比皇後重要的男人。

他在哪兒?

不知道。

不知道?

對,所以才要去找,一定要找到他。

他一定是位勇士。

是的,他是個偉大的戰士,可也是一個敗將。

戰爭結束了,主公,我不明白你還要親自去找一個敗將,為什麼?

——不知道,就是要去找他。

戰爭打完了,我應該回去娶妻生子的。郭偃幽幽地說,仿佛滿腹委屈。老矮你連那玩意也沒有,狗屁一個,怎麼跟女人生孩子?烏亥取笑著,露出一臉不屑。

大老烏,別老矮老矮的,我覺得我這人還不錯,就是個頭稍微小了點。我的東西可不小!若是那家什還在,咱哥倆真可比一比。不過,你殺了太多的人,沒有資格娶妻生子。

你!烏亥怒,話到嘴邊又像被噎住了。烏亥看了看主公,見他臉色凝重,便把頭撇向另一邊,幹咳起來,然後摸起酒壺,對著嘴狠勁抿幾口。嗯—聲,下巴線條咬得鐵緊。

再走幾天,我們就能到帽州了。白十三說。眾人騎的馬一直沒有停。

傳說戰死的騎士會化成良駒歸來,從它身上可以看到一個人的命運。公子子衿的聲音在烏亥耳邊像風一樣吹來。他一夾馬肚,馬又奔跑起來。五匹馬融入在蒼青色的大地深處,仿佛被天邊的歌謠牽向遠方。

公子子衿的獵獵長發,透露出風的真相。他奔上高坡,突然勒住馬韁,白十三兄弟隨後趕到。時間好像停了。他說。

時間!那是什麼東西?白十四隨口問道。

時間不是什麼東西,但沒有它就什麼東西也不存在。

哦,你是說馬停了,就看不到前麵會有什麼東西。白十四若有所悟。就這意思,公子子衿臉帶微笑地看著他,你真聰明。

謝謝陛下誇獎!

你我之間沒有陛下,公子子衿說,隻是行者。

行者?白十四說,陛下也是行者嗎?

我說了隻有行者!公子子衿很堅決地說。好,那讓我們快馬加鞭,看誰跑得快!白十四孩子氣地說。公子子衿也興致勃發,大聲回應,來呀!

馬在奔跑,人在馬上,在廣褒的天地之間,馬比人更優異。

馬以優美的形體,迅速而矯健的動作,昂揚的馬首、頸部的弧度,前雙蹄後雙蹄的均勻比例,以及閃光且幾乎無可挑剔的臀部,雄性長尾,這一切顯然令馬比人更足以成為天地之驕子。有多少人把夢建立在馬上,有多少人的夢想在馬上完成。馬上不隻有風景、宮殿、美人、城,更有男人要追尋的美,身為雄性的美,多少男人的努力都是試圖做到與馬對稱,從而印證他的成功。而馬甚至為它的美,在人的追求中付出了比人更大的犧牲,人選擇馬作為坐騎、夥伴、輔助者的同時,也不自覺地把馬選擇成了崇拜者或圖騰,這種選擇使馬淪於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