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他還是殺不了他,或者是怕自己殺不了他?趙牧說,他的話幾乎不動聲色,好像他們完全在談一個不在場的人,甚至兩個人有商有量地在為殺害他們中的一個而出主意。你可以下手的。趙牧仿佛是用不無鼓勵的口吻對刀客浦牢說,你可以殺了他,最好在他知情之前。
可我還是說破了,這樣對我要殺的人更公平。浦牢坦然地說,他說這話的時候好像自己不是個做黑道生意的殺手,而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俠客。
為什麼要說破?
因為他有恩於我。
恩?這世道,人還記得有恩這兩個字。
記得,我在趙國殺人,受到他的幫助。
哦,你還記著呢!所以我要把一切都說破,這樣就是為了公平一些,如果他殺了我,我也認命。
雜遝的腳步聲從樓下升上來,升到一定高度,就停在窗外。亂七八糟的腳步像是從不同角落相約而至,錯落紛繁。它們停在一起,偶爾有幾聲挪移,男人腳大,步沉。女人金蓮三寸,落足小心,透著輕微的謹慎。不知誰踢到一枚石子,便大罵出口。
看來你沒有殺他的底氣。趙牧說話的時候,目光一直沒有從浦牢的臉上移開。他伸手去抓對方的碗,準備為之添酒。手指挨到碗沿之際,被浦牢突然按住。趙牧雙眉一揚,眼色淩厲。浦牢出乎意外地問,兄,你是不是覺得我浦牢不夠義氣,是個小人?
沒有。趙牧笑著、細聲細氣地說,你不是挺講義氣的一個人嗎?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髒,隻認錢?
人生在世,許多事都不能按常理論,比如人命,生生死死恐怕是這世上最尋常之事。一個人活著也夠不容易的,文士靠嘴皮子遊說四方蹭飯吃,武人隻能刀口舔血混日子了。談不上髒不髒的。
兄,你真是個好人,難得的好人!好人自有天佑。
身為人臣,本當國破之日就該死的,我之所以活到今天,就是因為那樁複仇的大事未了,否則這顆頭隨時可以讓人拿去,也絕不憐惜。趙牧說著在酒樓憑欄遠望,他的神思也隨目光飛去。你看到那座山了嗎?遠處那座山就是當年秦王殺人的地方,也就是我的國人受死之地。秦王所殺的人的屍體堆起來,如山頭環繞的白雲一樣多。趙牧說到這裏淚水滂沱,他幾乎是在哭喊,死亡來臨,勇士的大劍也難阻擋,死神巨大的呼吸收走了所有生命!秦王的宮殿是屍體堆砌而成的,他的王城是由無數死者搭建的,那笙歌宴舞的繁華宮殿下鋪得是死難者的累累骸骨。死者的亡魂卻被排斥在宮殿之外,勝利者在裏麵狂歡浪舞,失敗者的遊魂在外麵哭泣哀號……說到這裏,趙牧黯然神傷。
浦牢聽著趙牧一番話,有些不知所措,麵部表情竟然變得尷尬,並且僵在那兒。還是趙牧先緩過神,伸左手從後頸部掏出一支黑亮的鐵簫來,右手無限憐惜地撫摸著,幽幽地說,要不要聽我為你吹一曲?
浦牢恍若自夢中驚醒,搖頭晃腦地說,又是《梅花破》吧!不要吹。他將手晃得很零亂,說,你的簫聲會引來很多鬼魂的。
趙牧不語,把鐵簫默默地插回背上,轉過身,背朝浦牢。
慚愧呀!浦牢大聲道,螢蟲真不能與明月相比,燭焰怎可以可太陽爭輝呢!兄,我很慚愧,我早就說過這條命是你的,現在我給你了。
窗外一家肉鋪裏,屠戶曹喝飽了黃湯,正揮舞油膩膩的蒲扇大的巴掌,在酣暢淋漓地將自家婦人——那被他有事沒事大呼小叫的玉豆——按在長凳上打屁股。玉豆年方三十,是個穿著窄袖白紗長裙的女子,生得膚色似玉,腰窄如握,而臀大如鼓,熱切起來散發出一種肉欲氣息。屠戶曹在巴掌使向老婆如鼓般翹起的臀上前,每次必朝掌心狠啐兩口白唾沫,用勁搓,直搓得掌上鮮紅,便擼開老婆圓鼓鼓的白屁股,嘴裏喚一聲玉豆婆,看你還聽我使喚啵!巴掌就啵地落下,肥碩的屁股便活潑地擺動,由白而紅,煞是好看。婦人隨即發出殺豬般的號叫,引來三五小兒閑觀。屠戶曹便將巴掌舞得呼呼生響,屁股上愈發有了一種快活節奏,他嘴裏還哼歌般念念有詞。仿佛這是他酒後的餘興或每日必做的功課。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屠夫曹那麼一張圓圓的小嘴竟喂養出自己那麼肥大的身子,其實看似高大威猛的屠戶曹,那方麵無能已是街坊四鄰的不宣之秘。屠戶的婦人玉豆每日必被蒲扇大手拍打一通。時間久了,人不見屠戶打老婆,或聽不到婦人玉豆殺豬般的號叫,反覺得不正常。生活的猥瑣與庸碌,比如那豬宰了又賣,賣了又宰,幾乎是冗長而了無盡期的重複,令屠戶曹感到日子寡淡如水。隻有那手掌在玉豆豐碩的屁股上靈動有加時,偶爾才使他體會到生命的質量。婦人玉豆挨了揍,隔三岔五便會沒事似的,在黃昏時分溜入天香樓老板方頭屋裏,廝混幾個時辰後出來。屠戶曹明知也不計較,好像婦人的屁股歸他巴掌所有就足夠了,至於其他,跟自己不相幹。屠戶曹每日打婦人屁股,就如同在宣告,玉豆那肥滾滾的屁股的所有權還在他手裏,由他掌握,他願怎麼著就怎麼著。屠戶曹打得威風八麵,婦人玉豆號叫得也就既誇張又歡暢,仿佛給男人掙足了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