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於期已迫不及待似的將一塊肉挾進了嘴,邊津津有味地大嚼邊說,囉唆什麼,你以為我是怕死才逃到燕國的嗎?
當然不是,軻連忙說,秦王殺了你的父親、母親、妻子、孩子和所有家人……
別說了!樊於期大聲打斷他的話,氣鼓鼓地喝道,你還想激起我的仇恨嗎?我每時每刻都被仇恨包圍著,在仇恨中難以自拔。我恨不得用秦王的腦殼做碗飲酒!軻說,現在我可以幫你解決。
樊於期看了看他,咕的一聲笑了。這是一個四方形的房間,有考究而精雅的窗戶,窗外是山水草木,像一幅畫,兩人對案盤腿坐在席上,一杯接一杯飲酒。樊於期說,實話告訴你,我待在這裏一天感覺比一年的時間還要漫長,而在漫長的時間裏,一刻也沒有停止對故國的回憶和思念。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嗎?軻說,我也不是燕國人,我也有類似的回憶。樊於期默然點頭,突然問,你這是去自殺嗎?
軻回答,實不相瞞,開始以為是,現在有你的相助,我覺得有把握了。
樊於期說,我不能把你當作小人,知道我這顆頭的價值嗎?軻流利地回答,隻要我拿到秦國,它就價值千金,加一個貴族爵位和一大片萬戶封地。樊於期不無自得地笑起來,望著軻狡黠地說,如果你拿著我的頭到了秦國,隻想做貴族富翁而不想殺秦王,那我怎麼辦?軻跟著笑,說,你沒有辦法,因為那時你已不在了。
樊於期用筷子點著軻的鼻子,開玩笑地說,你真不要臉,看來太子沒找錯人。
你也沒有投錯太子,能遇到我這麼個不要臉的人來把你這顆腦袋的作用真正發揮出來,你什麼也不做就可以留名青史,不是撿了個很大的便宜嗎?軻說。
樊於期還是歎息了一聲,笑著拍自己的腦袋,說,多好的一顆頭呀,懂嗎?人就靠它活著,真舍不得給你。可既然你決定去了,我還是答應給你吧!我想我這樣一死了之,要比你輕鬆得多,你還要帶著它一路千辛萬苦,就是刺秦成功也是有去無回啊!
軻臉色嚴峻,認認真真地說,謝謝你的理解。
嗬,你可別忘了我曾是秦王的舊將,我清楚秦王的厲害!樊於期笑嗬嗬地說,你可別讓我白白浪費了這顆腦袋啊!
軻:我不是浪得虛名。
樊於期:哈哈,我知道你的劍術。
樊於期推開酒案,酒喝好了,我看這事還是我自己來幹吧!他說著取過放在膝邊的劍,利索地拔出來,將鞘扔到一邊。
軻:謝謝。
樊於期:客氣什麼!
軻:真的謝謝。
樊於期:不不不,我要謝謝你才對,謝謝你將我的頭帶回我的祖國。
軻:我會不辱使命的。
樊於期:你辱了使命,我的頭不會答應你啊!哦,順便問一下,你打算怎麼把我的頭完好無損地帶給秦王,用鹽醃嗎?
不,那會變質。軻說,到時秦王會認不出你。我想還是用石灰吧!到時用清水洗一洗就完好如初。
那樣麻煩,手續一多,就會錯過刺秦王的最佳時機。樊於期說,我教你一個更好的方法,是我祖母傳下來的,用蜂蜜塗在上麵,在這個季節可以確保肉質的東西鮮嫩不變。喂,你可千萬別將這方子傳出去喲。說罷,樊於期臉上掛著調侃的笑意,熟練地揮劍割開了自己的喉嚨,血咕嚕直冒。軻聽到樊於期發出含糊的聲音,好像是罵道,媽的,太難受了。荊軻麵無表情,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靜觀這一切的發生。
軻把樊於期的頭割下來,小心翼翼捧在案上,擦幹淨血放入漆匣,然後整理衣服,莊重跪下,拜了三拜,拎起就走,仿佛那隻是一件用具,與器物沒什麼兩樣。
剛才軻覺得像是在大雪中——樊於期屋裏的風雪,他像一個從風雪裏走進陽春的人。在軻走出身後那扇門四五米時,陽光很燦爛,像鉑金貼在牆上、地上和街道上。但軻的麵孔是陰鬱的,身體和腳步都明顯沉重,他仰起臉看天空,他的臉有霜打之色,黑裏透紅。他剛才幾乎沒有喝酒,送去的酒都讓樊於期喝了。軻看到對方把酒喝到最後,他的心很沉,那間看似精致舒適的小屋裏,他如同置身冬日的大雪裏。那是怎樣的一場風雪啊!軻以為那雪來自樊於期的心中,他隻是個風雪的承受者。好在他走出了風雪,他仰起臉接受著像細微的小蟲一樣在皮膚上一點一點爬動的暖意,試圖讓陽光把臉上的陰鬱清除。軻看到了藍色的天空,雖然是深秋了,原來天氣依然晴闊,空中有長尾巴的鳥在飛,他不認識那是什麼鳥,鳥的叫聲像刮銅器的聲音。燕國好像到處都是這種鳥,羽毛墨黑,在陽光的照耀下竟然發亮。軻覺得鳥飛的樣子是那麼輕鬆而美好,他想,如果自己能像一隻鳥那樣該多好,可是他不能,他此時手拎的金色漆匣裏裝著樊於期將軍的頭。他明白太子在用期待而焦急的目光等著他,並將用這種目光為他搭一條路,讓他拎著將軍的頭、掖著徐夫人匕首快馬狂奔向秦國,使他成為一支太子射向秦王的致命的箭。